“记录记录!”老头儿咆哮,“拍照拍照!”又咆哮,“画图画图!”
夏明若便手忙脚乱地跟着准备。
结果一清理出来,大家傻了眼:是石刻没错,但这算是什么抽象图案啊?
楚海洋愣了数秒钟说:“继续取石头!”
“对对对!”老头儿一怔,指挥说,“你们把这块推得底朝上,其余的并排放,顺序尽量不能变动!”
众人答应着开始干活,整整用了大半夜时间,才大致完成这一工程,等到细细剔刮石头,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人人都累极,老头儿一向灿烂的光脑袋也暗淡了。夏明若勉强撑到一两点,才跌跌撞撞回去睡觉,睡了半小时不到,又被强拉起来:“不好了!要下大暴雨了!”
到屋外一看,漫天是黑压压的乌云,只能再撒腿往工地上跑。
工地已经乱成一团,考古队七手八脚地往墓地上盖塑料布,解放军由于换班走得只剩几个人,正和民工一起架雨棚,几个健硕的村妇也在里头帮忙。
闷雷在云层里轰隆隆地响着,空气中充满湿意,豪雨蓄势待发,就等着倾盆而下。夏明若满身大汗,紧贴身上的衣服黏黏腻腻,仿佛能拧出水来。
他在人群中寻找着老头儿和楚海洋,然后冲到他们身边。
“别信!”楚海洋正在打雨棚固定桩,“来帮忙!”
夏明若跑过去扶着木桩,心惊胆战地看他抡锤。就听到人喊:“哎呀呀!不好了!来不及了!”豆大的雨滴便砸了下来,瞬间化为雨幕,哗啦啦浇得人头晕目眩。几个人咬牙紧拉雨布,等着楚海洋最后一记重锤将木桩牢牢钉进地里,才和夏明若一同冲进雨棚。
夏明若蹲在地上说:“我的天……”
楚海洋脱下上衣拧着:“你的天说变就变,真让人措手不及。”
老头儿则面色凝重:“海洋,记得向村里借抽水泵,这场雨下得不是时候,估计墓里要积水了。”
楚海洋答应说好。老头儿叹了口气。
一场大雨下了个把小时,工地上泥水汪洋。
雨过后太阳出来,老头儿说保险起见,还是不要收起雨棚和塑料布吧,众人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分批回去休息,路过巨石时突然齐齐惊叹。
原来这场雨歪打正着,把石头上的泥土冲刷了个干净,清晰的刻痕显露出来。
只是有两块石头的顺序还没来得及调整,人们于是围着讨论说这拼起来是什么画啊?
大叔说:“一朵花呗。”
豹子指着说:“师傅你看,人家有眼睛的。”
“那就是有眼睛的花呗。”他师傅说。
老头儿眯上眼,瞪大,眯上眼,再瞪大:“……”
倒是夏明若转了几圈说:“这不是……猫吧……?”
“啊?”众人便再围上去细看。
老头儿一拍脑袋想起了什么:“呃!对了,你们画的图呢?”
旁边人回答说还没画好呢。
楚海洋便跳上石头刷刷画简图,四块石头上的都分别临摹了,再调整一下顺序,拼起来一看,果然是只猫,样子十分奇怪。
拿给老头儿看,老头儿惊奇道:“这是猫鬼呀!”
夏明若说:“什么?”
“一种据说非常歹毒的咒术,在隋唐之际影响颇大,旧史有‘猫鬼之狱’的记载。”老头儿说,“炀帝就曾以此厉鬼祸祟来消灭政敌,还有武则天,她也十分惧怕猫鬼。我年轻时在一本旧书上见过猫鬼图,与这个区别不太大。”
楚海洋问:“猫的鬼魂?”
“不是,”老头儿说,“其实是古代行巫蛊者畜养的猫。民间认为这些猫有鬼物附身,可以被咒语驱使着害人,所以十分畏惧。”
“那么,”楚海洋做了个向下压的动作,问,“这猫鬼不就是在镇着墓主?也太不合规制了。”
“因为猫鬼不是墓主下葬时放进去的,而是后来有人挖开墓放进去的。”大叔慢悠悠插嘴。
众人目光炯炯地望向他。
大叔一愣,自知失言,连忙补救:“呃,教授啊,还有你们不也看出来了?这墓曾经挖开过。”
老头儿摇摇头:“我看出来了,但没对他们说。”
他沉默一会儿,拍拍手说:“好了,看守的留下来,其余的回去睡觉。看守人员三小时换一次,明天傍晚开工。”
说罢拉着夏明若便往村庄走去,考古队便跟着他,留下周队长等人值班。楚海洋他们故意走在最后,与众人拉开好长一段距离。
大叔懊恼说:“我这张臭嘴!”
楚海洋说:“没关系,早晚要看出来。你其实不必担心,他年轻时与许多前盗墓贼共事过,就是解放后,考古队也经常会请经验丰富的老盗墓者来帮忙。真正搞科学的,往往没有那么多顾虑。”
豹子问:“我俩真没事?”
“肯定没事。”
楚海洋与他们在宿舍前分手:“舅舅,休息去吧,等明天。”
大叔和豹子点了点头。
※※※
第二天有大进展,墓道口打开了。
太子墓是洞室墓。洞室墓就是建造者采用开挖土洞的形式,先做一个长而倾斜的墓道,再按照当时的居室在地下建造坟墓,这种营建方法在六朝以后到隋唐时代都十分盛行。
一般来说墓室是长方形的,加上甬道、墓道就类似于“甲”字形,有的洞室墓在墓室和墓道之间还有天井,象征着庭院。
反之,后人发掘,先挖墓道或天井也是操作流程,尤其像太子墓这样用双层砖砌墓室顶的,一般人都不会傻到说要直着挖。
当然只是一般人,豹子走在路上,突然大声嘎嘎笑说:“来个鬼听愁,轰!”
夏明若和大叔跳起来把豹子拖到草垛后一顿好打,大叔左右开弓在那人头上敲:“鬼听愁!鬼听愁!劈死你个鬼听愁!你就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们是谁!”
夏明若说:“啊?啥叫鬼听愁?”
“黑话,就是用炸药炸墓,”豹子揉着背解释,“一炸嘛,连鬼都怕了。”
“哦——”夏明若说,“长知识了。”
大叔很好奇:“莫非你没听明白他的话?”
夏明若摆手:“其实他说什么我都没听见,我只是敏锐地察觉舅舅有打人的欲望。”
豹子仍然摸着背:“……那你就来打我了?”
夏明若严肃地点了点头。
夏明若轮流审视他们,而后鼠窜:“海洋救我!”
楚海洋正在找他,连忙招呼:“你这人怎么到处瞎跑?快来!”
夏明若问:“怎么了?”
楚海洋说:“大工程,墓道里可能堆了几万斤木炭。”
“啊?”夏明若说,“没有填土?”
“有,但夯土只占一小半,余下全用木炭、碎石凑数,这说明墓主是草草下葬,草草掩埋。但也不是坏事,比较好挖。”楚海洋拽着他往工地上走。
铁丝网外面照例站满了村民,铁丝网里发掘队也围着同心圆,圆心就是墓道口。
墓道口架着绞车,绞盘吱呀呀转,缆绳拖着小铲车往外运送木炭。在墓道里作业的是几个考古队员和十来个部队战士,老周队长蹲在边上,穿着件烂得跟鸡叼过似的破背心儿,扯着大嗓门喊:“注意安全!”
他看见楚海洋,焦急道:“哎哟,怎么现在才来!快准备准备,我们一起下去!”
楚海洋连忙脱衣服卷裤管。
士兵班长正满头大汗地推绞盘,看见了便说:“啊?底下还缺人?那这样……”
他环顾四周:“赵解放!”
“到!”
“还有王忠国!你们下去!”
“不用不用,”老头儿摆手,“其实是要挖到天井之间的过道了,这种过道特别容易坍塌,尤其是抬石头时又震动了一下,非常危险,必须先搞支撑,这个事情只能我们来。班长你快提醒战士们,一旦发现过道券砖,立刻退回来。”
班长显然没听懂啥过道的啥券砖的,糊里糊涂照老头儿说的喊话:“挖到砖头——!人就出来——!”
底下人就挖,一会儿回话说:“砖头!——有砖头了!——”
楚海洋举起刚扎好的木头支架说:“好了,我下去了。”
夏明若跟着他。
楚海洋让他走前面:“去吧,轮到你了。塌方了先埋你。”
夏明若随口说您真有革命同志的患难精神,又说我不下去才会塌方哩,便和周队长一起扛着架板往墓道里走。
墓道口大约一米八十宽,若不是后来破坏,长度也应该在十米以上。因为在两壁都发现了壁画,所以各自留了十厘米的保护土层,等到再下掘一段后,方可以用细竹匕剔剥靠近壁画的积土。
墓道里昏黑而闷热,先下去的解放军战士正在券拱前等着他们。
周队长卸下装备:“这才是第一过洞呢,往后还有,来,干活!”
几人便在狭窄中缩手缩脚组装支架,扳手声、榔头声不绝于耳。
局限于人力、财力和物力,考古队发掘墓道采用了打洞的手法,就像是按照原先的痕迹把一条堵塞了的地道再挖出来,这当然比整体揭顶节约了大量工时,但也增加了塌方的风险。
好在人各有擅长,比如大叔擅长打洞,豹子擅长炸药,夏明若奇迹般的擅长做支架,他所找的支点永远是最准确且最能着力的。楚海洋甘拜下风,表示这就是二十年来,夏明若同志在无数次投机取巧、避重就轻中所练就的过硬本领。
挖掘,支撑,再挖掘,再支撑。
过道,天井,天井,过道,不到二十米的墓道整整挖了一个星期,这个速度称为蚕食毫不过分。
这期间,小史一次都没能往工地去过。
(“老师!”史卫东抱住老头儿的腿嘶声道,“您把我喊来!不止是为了做饭、洗床单、搓您的臭袜子的吧?!”)
每一个象征庭院的天井两壁正中都各有一小龛,龛里有的是男女侍者陶俑,有的是珍禽异兽,当清理到第五天井时,众人大为兴奋,因为墓门就在斜下方。
透过封门大石的缝隙,看见墓门由两块整幅巨石凿成,正面刻着菩萨立像。菩萨脚踏碧波,头顶佛光,以手结印,裸足,面如满月,肌体丰盈,神情温柔恬淡,隐隐已是初唐风格。
考古人员大多是无神论者,却也停下来拜了拜,然后退回地面商量开墓门事宜,因为不管是朝里开,还是朝外开,都有大学问。
“朝外开。”老头儿用草秆在地上写写画画,“甬道里极有可能淤积着泥土,这样的话往里肯定推不开。”
众人当即达成一致,于是提早收工,第二天傍晚急匆匆地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