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外开。”老头儿用草秆在地上写写画画,“甬道里极有可能淤积着泥土,这样的话往里肯定推不开。”
众人当即达成一致,于是提早收工,第二天傍晚急匆匆地带着开墓门的工具,直奔工地。
搬开了封门石后发现,嗐,果然是应该往外开,有门枢呢,而且一千多年了竟还转动自如,开门根本就不用费多大力气。
门开了就是甬道,甬道整体用小砖砌成,拱形券顶,地下积有十厘米厚的淤土。
夏明若第一个钻进去,然后骑在楚海洋脖子上装支架,其余人则在甬道外面等着。
楚海洋说:“前就前,后就后,不要‘这边……那边……再这边一点儿’,你叫我到底往哪儿走啊?”
夏明若仰着头:“嗬,你这人真难伺候,我不要你了,换豹子来。”
他费力地用老虎钳拧铁丝,不时对着外面喊:“架板呢?架板拿来!”
一大群人哄哄地把架板递进去。这时听到老头儿咆哮:“看热闹的都给我出来!里面本来空气稀薄,要把他两人闷死还是怎么的?!”
老周队长补充:“不闷死也要中暑的!”
兴奋不已的考古队员只能一个接一个爬出墓道,嘴里嘟嘟囔囔,老周气呼呼地挨个儿教育他们。
大叔在一旁煽风点火:“好,好,骂得好!一点儿组织纪律都没有!”豹子则跟着他师傅傻笑。
老头儿望望他们,大叔心虚要躲,老头儿却招呼他到面前来。
“你……”老头儿说。
“李一骥,”大叔欠了欠身,“在下李一骥。”
“哦,李先生。”老头儿还礼,两人都颇有古风。
大叔等着他说话。
“我刚才下去看了看,”老头儿指指古墓,“甬道尽头还有一扇石门,有门额和地栿,两边还有立颊,似乎还有锁扣,比第一道要复杂些。”
大叔点头。
“你去开吧。”
大叔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
“我‘文革’时身体被折腾坏了,闷热幽闭的地方不太敢进,进了怕出状况,反而影响年轻人工作。”老头儿说,“这门据我观察,老周是打不开的。你经验足,不如替我带学生进去吧,照顾好他们。”
“呃……我……”
“你开门时我们都不去。”老头儿补充。
大叔深深地看他一眼,从地上捡起两根铁撬棍,往墓道走去。老头儿拍拍豹子的肩:“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帮你师傅一把。”
墓道里,夏明若弯下身子说:“不行了,汗全流进眼睛里了……”
他怨毒地望着唯一的照明灯:“好闷,我需要氧气……”
“休息。”楚海洋说。
“你们休息了,我可没得休息哟。”大叔在黑暗中露出头,嘴里说着风凉话:“哎哟哟,这里好凉快。”
夏明若趴在楚海洋背上,震惊不已,“你怎么能下来?这么说老头儿被你打死了?”
大叔白了他一眼。
夏明若立刻掐着楚海洋的脖子哭:“海洋——你让他还咱家老头儿的命来!”楚海洋问:“舅舅,这么说老头儿让你来开第二道墓门?”
大叔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长匕首,插入门缝内,上下一挑,皱眉说:“门闩还是鸳鸯的,怪不得说打不开。”
楚海洋半蹲在他身边,夏明若铁了心要当寄生物种,趴在他背上怎么甩都甩不掉。大叔笑:“海洋你别白费力,这厮故意的,他想休息。”
“那这门,你看怎么样?”楚海洋只好维持着辛苦姿势问。
大叔笑笑说:“我自然是会开,只是……豹子!”他大吼,“傻小子怎么这么慢!”
“来了,来了!”豹子提着小油灯,气喘吁吁地沿着墓道跑来,“老……老教授要我再带点儿工……呼……呼……工具!”
“什么都不用带!你身上的刀呢?”
“都在……在呢!”
“来帮忙。”大叔说。
“哦……哦。”豹子举起刀走近,学着大叔的样子将刀插进门缝。
大叔说:“谁要你帮这个忙?你把刀全给海洋,然后帮帮忙去背着别信。”
夏明若一听,立刻把虚飘的眼神移向豹子,张开双手作拥抱状。
豹子贴在墙壁上拼命摇头。
夏明若主动蹭过去了,黏住他,对着耳朵说悄悄话:“豹子,长日漫漫魂无所依,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知道什么叫猫鬼吗?在隋唐代的时候,有人用人血养猫,这个血呢……这个猫啊……”
豹子遇见夏明若后无数次号叫中的一次又来临了。
伴随着惨叫是墓门打开的声音。鸳鸯闩是很高的工艺,古代技术书籍中曾经提到过一两次。据说其关门时可以自动卡上,而开启时则需要两人四手同时用力向不同方向推,好像潜水艇上的转轮锁。
老头儿还是正确的,玄妙东西只有大叔这种老江湖才能对付。
开了门,连一步都没迈,墓室里却倏地飞扑出一个东西来,夹裹着阴风直袭向站在甬道中间的豹子,豹子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两眼一翻咕咚栽了下去。
倒下去便压住了夏明若,于是夏明若惨叫起来:“猫鬼呀——!”
※※※
夏家老爹是个骗子。
但他以索尔仁尼琴式的灵魂坚守引领着老黄走上了一条猥琐而深刻的道路。
老黄在思索。
君子和而不同,同则不继。故老黄、猫鬼,和,而不同。
夏明若与之探讨:“怎么又胖啦?”
“……”
“一直在墓里?”
“……”
“从舅舅挖的洞里钻进去的?”
“……”
“哎哟,”夏明若把它从豹子身上扒下来,肉麻兮兮地楼在怀里揉,“可总算回来喽!真把那两只德国狼狗给想死了!”
大叔腿还有点儿软,这时从石门上滑下来:“呼——”
“不会吧?”夏明若笑道,“还真吓着啦?”
大叔抹去一滴虚汗,拿眼睛望着楚海洋:“你说吓不吓人……?”
楚海洋突然温柔地笑了。
他走过来,先摸摸老黄,又慈爱地摸摸夏明若,然后收起笑容,无情地追打。
夏明若与老黄哇哇叫着分散奔逃。
大叔问:“故意的吧?”
“那还用说!”楚海洋气吼吼,“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人生的唯一追求就是吓唬豹子!”
大叔听了,凄凄哀哀蹲在豹子的尸首前,呼天抢地喊道:“我苦命的徒儿哟,你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哎哟,天可怜见哟……”
豹子被他号醒了,迷迷瞪瞪地竖起来。
老黄重新跳回夏明若怀里,夏明若躲到楚海洋身后。
楚海洋弯下腰,对豹子关切地问:“没事吧?”
豹子一怔,回魂,尽情地呐喊:“猫鬼啊——!”
余人无不痛苦回应:要聋了!要聋了!
大叔捂住他的嘴:“别别,我还想趁着考古队下来前到墓里看两眼呢。”豹子呜咽:“师傅……”
他师傅说:“别怕,别信吓你呢,哪来的猫鬼,其实是他们家老黄。”
豹子巴巴地望向夏明若,夏明若笑起来。
豹子指指老黄,颤抖地问:“用血养活的?”
夏明若大笑说:“怎么可能,就是一家猫。”
豹子还不放心:“会用咒术害人?”
“哪能呢,”夏明若走近,举起老黄与他视线齐平,“咒术嘛,小儿科了,老黄害人时从来不稀罕用。来,黄哥们儿,咱俩错了,快给豹子老兄道个歉,表示一下牢固的阶级友谊。”
于是在距离豹子鼻子仅十厘米处,在门洞大开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墓室口,在一盏昏暗的电灯泡下,老黄努力咧开它的三瓣嘴,艰难地、痉挛地、扭曲地笑了。
豹子眼珠子往上一戳,又倒了下去。
夏明若默默地把猫收回来,看着大叔,大叔于是默默地把豹子踢到一边。
听见声音的考古队员已经下来了,老头儿也在其中,问:“怎么了?”
楚海洋无力摇头:“没什么。”
老头儿于是让人把不省人事的豹子抬出去,自己和周队长留下准备进墓室。
夏明若挺担心他:“您没问题吧?这儿挺缺氧的。”
“唉!”老头儿说,“缺氧易忍,心痒难耐。走!”
楚海洋一手提灯,一手拉线,小心翼翼地迈进了门槛,第一眼便看见了地砖上的盗洞出口。
老头儿轻轻咳嗽叹息:“自古及今,未有不亡国者,是无不掘之墓也。”
大叔又是搔头又是抹脸,无辜的眼睛四下里乱看。
随后,千百年的黑暗与冰冷被渐渐驱散,雄浑、沉郁而大气,属于那个盛世的画卷在人们面前徐徐展开:
壁画,征战图。
没有了着绯袍、仰首前视的男侍,没有了梳螺髻、长袖白衫的女侍,甚至没有菩萨,没有莲花,没有彩云飞鹤,只有巍巍的仪仗、追风的骏马、雪亮的刀、密集的箭、牢固的城墙、黑压压如云般的战士。
东西壁还绘有戟架,涂大红颜色,各插有九戟,戟上有兽头幡。
“十八戟兵器架,”夏明若低声说,接着指指墓顶,提醒,“星图。”
券顶上遍抹白灰,其上用藏青色描绘着深沉天空,用白灰点缀繁星。圆心为天枢,圆心外有小圆,内刻紫微垣,计有华盖、帝、后、太子、庶子、北斗;再外面,周布着二十八宿。
老头儿收回视线:“这是隋墓不会有错了。”
夏明若问:“为什么?”
“你看到中间的天枢没有?这说明当时的北极星就是天枢,”老头儿示意楚海洋把灯举高,“而天枢代替帝星成为北极星的时间,学界一般认为就是七世纪初,隋唐之际。”
“不过呢……”老头儿环顾壁画,挠挠光脑袋,“这墓真是元德太子墓?……哎!老周!”
“啊?”周队长正被满室的精贵明器晃得眼花。
“谁第一个说元德太子葬于此的?村口的刻石吗?”老头儿问他。
周队长摇头:“不是,那石头上仅仅刻着隋代的佛经。本地有太子墓的消息是村里老人说的,后来有人在民国时期编纂的县志里也找到了记载。”
“县志?”老头儿想了想,“值得商榷啊。隋唐代对早逝的太子有‘号墓为陵’的说法,而有关帝陵的情况则属于凶礼,凶礼自古以来,就不大在文献上记录,县志又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这个周队长就不知道了。
老头儿耸肩,向耳室走去。耳室有两个,分布在墓室的东西两侧,随葬品是琳琅满目,叫人眼花缭乱。东耳室券门,穹隆顶,里面大多是精美的兵器马具,光金银质镶珠宝象牙的马辔就有数副;西耳室结构与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