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三殿下想老皇帝醒,齐澜想老皇帝醒,他……也想老皇帝醒。
南竹脸上的笑容,突然间多了几分冷寒。
醒来,有些事,才能真正明白。
来到宫中也有段日子,独自一人行径前往霖宫,在那蜿蜒曲折的长廊尽头,见到了几日不见的熟悉身影。
尚不及细想,脚下的步子已先一步停了下来。而那人忽然看来的一眼,让南竹瞬间垂头敛眉。
即便已被封臣,在齐澜面前,他依然只是南竹。
即便不曾抬头,亦知道对方一直打量着自己。南竹举步上前,在那人身前停下,恭敬一揖。
“南大人何须多礼。”齐澜的声音淡淡,听不出情绪。
南竹心下回转,霎时就明了了情况。霖宫之中,还另有其人。而齐澜,不过是被吩咐守在门外。
能让堂堂一国上将军看守大门的,东霖举国上下,不出三人。而一人如今还倒在床榻上,那么屋内的人会是谁,不难猜出。
无怪乎这般同自己说话,为的无非是“避嫌”二字。
只是……
南竹勾起唇角,瞥了眼近在咫尺的男子。
人都是他带来的,想要避嫌,不免为时过晚。
“笑什么?竹儿就不能让我放心几回吗?”
耳边传来齐澜的声音,那人影却分明没有靠近。南竹抬眼看着齐澜,微微讶异。原来,齐澜的武功,当真深不可测。
“是南爱卿来了吗?进来吧。”
一门之隔,李辰祁沉稳威严的声音自内屋传来。不过短短时日,那人倒显然一派帝王风范显现。
或是因老皇帝这病,让他再无顾忌,连基本的收敛,亦已不屑。
相对之下,李辰翔就聪明太多,也藏得太深。而帝王,需的不就是这般性子?心机城府,笑里藏刀。
伸手推门的刹那,一只宽厚的大掌不着痕迹的握了握自己垂在身侧的一手。南竹侧目,眉眼间的淡笑带着无言的安抚。
推门而入,口不能言的他弯下前一刻还挺直的背脊。对着那俩位高贵之人,恭敬行礼。
“免礼。”李辰祁语气中似有似无带着些焦虑,南竹只觉手腕一紧,人已经被拽住往里殿走。
身后,一道炽热的目光紧紧尾随,南竹暗叹,却是忍住不能回头。
“哼。”见那俩人身影消失于前殿,齐澜喉头强压下的冷哼轻轻逸出口。才抬脚向内走了几步,一条胳膊横生而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齐澜皱眉看去,唯见李辰翔面目肃然对着自己摇了摇头。
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再握紧,最终站在了原地,任由全身慢慢僵硬。
“哎。”李辰翔微一叹,脚下一转,往那里殿而去。
齐澜啊齐澜,何时起竟变得如此沉不住气。想来这南竹,还真是自己小瞧了。
目光一沉,唇边一抹冷笑瞬间即逝。有些人,当真大意不得。本以为留着无害,如今却该考虑是否必除。
毕竟,自己要的,可是能替自己征得天下的齐澜。而非一个因儿女情长成英雄气短的齐澜。
入了里殿,但见南竹跪在龙榻边,依旧是凝神静气般的模样,一如初见他看诊时般。
无怪乎这样的人儿会让齐澜动心。南竹,天生有着连他都不自知的气息,清爽干净,素雅淡然。仿佛不染尘世,不被污浊,遗世独立。
李辰翔见他把脉的姿势动了动,不由取起桌上纸笔,上前几步递了过去。对上那双惊讶的眼,其后是略微惶恐的矮身接过。
“皇弟倒是有心,懂得南竹心思。”
忽来一句,李辰翔心里猛地一沉,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作出与平日宫中的“李辰翔”截然不同的行为来。那隐现又掩藏的杀气不过瞬间,下一刻,心底已有了决定。
南竹此人,留不得。
他日万事落定,必需除之,哪怕会让齐澜与自己稍存间隙。
“哪有。二哥瞧那么仔细,还不是同我一般一直看着南竹。”故意嘀咕着说出口,一瞥唇角:“丑则丑亦,倒是也不算不能接受。这齐澜府里出来的,还算是个能人。”
李辰祁眼中的质疑稍稍褪去,脸上却是一派寻常的笑意:“三弟这是在嘀咕什么?”
“二哥你说,若是父皇病好了,该赏南竹什么呢?”李辰翔笑看李辰祁,虽是问句,却不等李辰祁回答,便又径自接上:“我看,不如就将莫宁赐婚给他如何?让南竹当个驸马,倒也是不错。咱们东霖向来留能人,南竹也算是奇人了。”
李辰祁听闻,那最后一丝怀疑也悄悄散去。看向那南竹,上下打量,不住点头:“好,果然是好主意。”
“只是,赏罚要分明,二哥你说是不是?”李辰翔这番话笑着说来,看看南竹又看看李辰祁:“二哥说,若是……若是父皇……”
“住口!”狠狠打断李辰翔的话,李辰祁一脸愤然:“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出口,三弟,莫要再让本殿听见你这么说。若非,即便是自家弟弟,亦不能轻饶。”
“二哥……”李辰翔惊慌的退后一步,最后垂下头来:“二哥,辰翔知错了。”
李辰祁见状,无奈一叹。上前拍了拍自家兄弟的肩膀:“父皇定然没事。若是出了差池。”语到此处,突然一顿,继而一股煞气毫不掩饰的顷刻而出。“谁也逃不过!”
南竹垂下的头双眉紧蹙,肩膀微微颤抖,状似恐惧。突然被人拖着臂膀,强势的从地上扶起。
头顶飘来李辰祁的声音:“南爱卿,一切有劳。”
连连点头。刚想提笔,外头传来齐澜的声音。
“殿下,药童来送药了。”
“让他进来。”
南竹心思瞬间百转,提笔在纸上写下:药后,南竹想替皇上施针。还望殿下与三皇子回避。
“需要多久?”
一个时辰即可。
不久后,待皇帝服下汤药,偌大的霖宫内,一干公公婢女统统退出了里殿。连得太子及三皇子,还有那齐大将军,一并走了个干净。
取出银针,燃上宁香,南竹走到龙榻旁,弯腰开始施针。
不再下跪,若是可以,亦不想弯腰。
眼前的人——这个曾经重他如山,又轻他如鸿的男人。
自己是真的,不想对他低头。
最后一针,看着手中的细针,南竹却停下了动作。
看着手中的银针静静不动,良久良久,没有进一步动作。内心有惆怅亦有些微感慨,不知作何解释,又作何言语。终究,缓缓回神,停在半空的手,慢慢落下。
一针既下,一切就不能回头。
“唔——”
床榻上之人猛地一阵抽搐,继而一口深褐浊血喷吐而出。南竹抬手,没有内劲,却是迅速熟练的连连出手,瞬间点下对方几处大穴。那本该插于周身的十几根银针,瞬间隐没入对方身体。而那抽搐的身体,这才缓缓平静下来。
床上的老皇帝停止了咳血,一直紧闭的双眼动了动,渐渐张开。
朦胧间,只见一袭青色衣衫在身前晃动,唇边有人在替自己擦拭着。再努力细看,青衣人的正抬着手,一牵一动,竟与自己唇边擦拭的动作如此吻合。
那纤细的身形,淡淡干净的气息,恍惚间,令他忆起了一人。
“青衣……”
虚弱的喘息,几不可闻的声音,却让对方擦拭的动作一顿。
老皇帝没有察觉,只是依稀见到南竹的模样,心底竟生出一股痛来。
久违的感觉,十多年了,他还曾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他老了,确实老了,若是青衣在,也已不年轻了。
只是,他的青衣啊。为何当年要背叛自己,为何在自己想将天下与他分享之时,却传回了他与那漠北襄王勾结的消息。
是自己看不清,亦或是他对自己的绝望。当初的自己,竟然在一气之下罢他兵权,流放蛮荒。明知道,他为了替自己守下这片东霖江山,得罪了无数人。这无疑是让他送死,可自己竟是为权蒙蔽,为情所狂,犯下了无法弥补的过错。
这辈子他都无法忘记,那日被流放前,青衣在晨暮中的回眸一笑。
笑尽沧华,笑尽天下,更笑尽了自己的愚蠢。
“青衣,青衣。”
或许从青衣死后,自己便也跟着死了。若不是为了这东霖后继之人,他又何须守着可笑的皇位,一过又是十多年。
如今不过知命之年,却已似沧桑古稀。
突觉一阵刺痛从后背传来,面容扭曲之下,视线却逐渐清晰起来。皇帝这才看清,眼前之人并非心中那青衣,而不过是穿着青衣的丑陋男子。
“你是……何人?”
不愧是一国之君,即便才醒来,威严自在。而那不慌不燥的反应,更非寻常人所及。
南竹退开几步,抬手取过笔,匆忙写下:医仙弟子,前来替皇上诊治。
“你……”见他那模样,对自己不跪不拜不行礼。皇帝眯起眼,本想斥责眼前的小子太过大胆,却在瞥及他纸上之字时猛地睁大双眼,震惊的看向南竹,全身不由颤抖起来。
“你……究竟是谁?!”
如此熟悉的笔迹,别人不知,那段日日谈兵布阵,与自己挥笔畅谈的日子,自己怎会不知。上任东霖大将军青衣,写得一手刚柔并济的好字!
南竹笑了,不再云淡风轻,却是一抹讥讽,隐隐挂于唇边。
若我说我是青衣,皇上可信?
鬼神之说,无稽之谈。昔日的嗤之以鼻犹然在耳,如今眼前这堂堂一国之君,可信,可信?
“不……不可能。”
不可能。他,真的会是青衣吗?会吗?
皇帝的双眼乱了,不再威严,不再气势浑然。那慌乱,让他显得更可怜,也更不值得人敬。
而面对皇帝的狼狈,南竹却笑了。笑得更肆意,笑得更明朗。
心中猖狂而笑:不可能,对,本就该不可能。那么,自己又为何站在这里,站在这人的面前?我葛青衣,为何还会活着站在你面前?!
“你……”
皇帝又呐呐说出一个字来,却是在南竹挥笔的动作间停住。
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写字之人,记忆中的青衣与眼前之人重叠,却又不同。完全陌生的脸,陌生的身形,更不可能相符的年纪。然那股淡然,那股气息,却又如此相同。
皇上受惊,臣罪该万死。臣并非皇上口中所言青衣,臣只在皇上昏迷欲醒时错认下,喊出了这名字,故而才会有刚才好奇下的一问。臣该死,请皇上责罚。
写完,笔一放,退后几步便跪了下去。
这一跪,南竹愿,青衣也不会不愿。
南竹愿,是为了那落下的催命一针。而青衣愿,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