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住阁楼套房的那位先生,波波先生。我想,他们一家人祖祖辈辈都是表演马戏的。罗马尼亚人,或者是斯洛文尼亚人,要不就是立陶宛人。反正是那几个国家。唉,我怎么也记不住那些名字。”
卡萝兰从来没想到,楼上的疯老头儿竟然也有自个儿的名字,而且叫“波波先生”。要是她以前知道的话,她准会一有机会就叫。“波波先生”,把这种名字叫出口的机会可不多呀。
“噢,”卡萝兰对斯平克小姐说,“原来是那个波波先生。对,好了,”她声音大了点儿,“我得走了,跟我的玩具娃娃们玩去了,就在那个旧网球场背后。”
“好呀,宝贝儿。”斯平克小姐说。然后,又压低嗓门补充道,“小心那口井。在你们搬来之前住在这儿的纳瓦特先生说,他觉得,那口井足有半英里深。”
卡萝兰希望那只手没有听到最后这句话。她马上换了话题。
“您说这把钥匙?”卡萝兰大声说,“噢,只是我们屋子里找出来的旧钥匙。我要拿它过家家玩,所以才拿绳子系着,带着到处走。好了,再见了。”
“真是个好孩子。”斯平克小姐一边关门,一边自言自语。
卡萝兰慢条斯理地穿过草地,朝网球场走去,手里摇晃着那把钥匙。她有好几次觉得,草丛里好像有个像白色骨头的东西。这东西跟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大约三十英尺,远远盯着她。她想吹口哨,可怎么都吹不响,所以只好大声唱。
这首歌是从前爸爸编的,当时她还是个小娃娃哩。
这首歌好玩极了,是这样的:
啊,小女儿,小机灵,
我觉得你这人还行。
给你一碗麦片粥。
再加一碗冰激凌。
给你好多吻.
给你大拥抱。
想要夹虫子的三明治?
不行,不行!
溜溜达达走过树林时,她唱的就是这首歌。声音几乎一点儿也不发抖。
玩具娃娃茶会还在那儿。幸好今天没刮风,所以每样东西都在原来的地方,放得好好的。盛着水的茶杯把台布压得稳稳当当的,和她的计划一模一样。她轻松地吐出一口大气儿。
下面才是最难的。
“娃娃们,你们好。”她高兴地说,“喝茶时间到。”
她走近纸台布,“我把幸运钥匙带来了。”她告诉娃娃们,“有了幸运钥匙,咱们就能开一个最好的野餐会。”
说完,她尽可能小心翼翼地探过身,轻轻把钥匙向台布中央放去。她手里拎着系钥匙的绳子,轻轻悬着钥匙。她屏住呼吸。但愿那些水杯的重量能压住台布,钥匙的重量放上去时,不会压得台布掉进井里。钥匙放在纸台布中央了。卡萝兰放开绳子,后退一步。现在就看那只手的了。她朝娃娃转过身去。
“有谁想要一块樱桃果酱蛋糕吗?”她问。“杰米玛?平基?普林罗斯?”
她把一块块看不见的蛋糕盛在看不见的碟子里,给娃娃们一人一份。一面分蛋糕,一面高高兴兴地和娃娃聊天。从眼角里,她看见一个自得像骨头的东西,从一株树跳到另一株树。越来越近。她逼着自己别朝那个方向看。
“杰米玛!”卡萝兰说,“你真是个坏女孩!你把蛋糕掉地上去了!这下怎么办?我只好到那边去拿一块新的!”
说完,她走到茶会圈子另一面,离那只手远一点,假装收拾落到地上的蛋糕,给杰米玛拿一块新的。
窸窸窣窣,咔嗒咔嗒,它来了。那只手伸直指尖,踮得高高的,抓抓爬爬跑过草丛,跳上一个树桩。它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像一只观察动静的大螃蟹。然后,它狂喜地一跳,指甲噼叭一声响,跳到纸台布中央。
卡萝兰觉得时间停下来不动了。几根苍白的手指合拢了,紧紧抓住黑钥匙……
就在这时,手的重量,加上它跳下来的冲力,玩具茶杯终于吃不住了,飞了起来。纸台布、钥匙,还有另一个妈妈的右手,翻翻滚滚,掉进黑洞洞的井里。
卡萝兰屏住呼吸,慢慢数了四十下。数过四十以后,她才听见下面好深好深的地方传来闷声闷气的噗通一声。
从前有人告诉她,如果从井底向天上看,哪怕外面是大白天,你看到的也是一片夜晚的天空,还有星星。
卡萝兰心想,不知那只手现在能不能看见星星。她把那几块沉重的木板拖过来,压在井口上,尽力盖好。她可不想再有什么别的东西掉下去,也不想有任何东西从井里爬上来。
做完以后,她收拾起玩具娃娃和茶杯,放进那只搬它们过来时用的纸板盒里。
正装东西,眼角忽然瞥见什么东西。她猛地直起身,发现那只猫大摇大摆朝她走来,尾巴翘得高高的,尾巴尖弯过来,像个问号。
自从逃出另一个妈妈的世界,这几天里,她头一次看见这只猫。
猫走到她身边,一纵身,跳上盖着井口的木板。
然后,慢慢地,它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它跳进她面前的草丛,打了个滚,肚皮朝上,兴奋地挥舞着爪子。
卡萝兰挠着它肚皮上的软毛,猫心满意足地喵喵叫。
玩够了以后,它翻身站起来,朝网球场走去,像正午阳光下的一小片黑夜。
卡萝兰回到宅子。
波波先生在外面的车道上等她。他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老鼠们告诉我,一切都平安无事了。”他说,“它们说,你救了我们大家,卡罗琳。”
“我叫卡萝兰,波波先生,”卡萝兰说,“不叫卡罗琳。卡萝兰。”
“卡萝兰。”波波先生重复了一遍,神态很庄重,还有点惊奇,“很好,卡萝兰。老鼠们要我记得告诉你,只要它们准备好了,可以公演了,你一定要上楼来,当第一个观众,看它们表演。它们会表演‘嘟哒哒,嘟哒哒’,还有‘滴哒哒,滴哒哒’,还要跳舞呢。它们会的节目可多了。它们就是这么说的。”
“我一定来看,”卡萝兰说,“它们一准备好,我就上来看。”
她敲了敲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的房门。斯平克小姐让她进了屋。
卡萝兰走进起居室,放下玩具盒子。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上面有洞眼的石头。“还给你们,”她说,“我用不着了。非常谢谢你们。我想,它救了我的命,还救了其他好多人。”她紧紧抱了抱两位老太太。
斯平克小姐太胖,她的胳膊几乎抱不过来。福斯波尔小姐身上有一股生大蒜味儿,她刚才在切大蒜。卡萝兰拿起盒子,走了。
“真是个好孩子。”斯平克小姐说。自从她离开舞台,从来没有人像这样拥抱过她。
那天夜里,卡萝兰躺在床上,洗了澡,刷了牙。她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天气很热。现在那只手不在了,所以卧室窗户大开着。她一定要爸爸别把窗帘全拉上。她的校服整整齐齐放在床边椅子上,她醒来以后好穿上。过去,开学第一天的前一个晚上,卡萝兰总是有点紧张,有点害怕。但现在,她知道,学校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吓倒她的了。她觉得隐隐约约听到夜色中传来美妙的音乐声,只有最小最小的银制长号、喇叭和巴松管才能吹出这种音乐。短笛和长笛也一定非常非常小,只有白老鼠粉红色的小爪子才能按住这些乐器的乐键。
卡萝兰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梦里,和两个女孩一个男孩坐在草地上一株大橡树下。她笑了。
当第一批星星出现在天空的时候,卡萝兰慢慢睡着了。
楼上的老鼠马戏团奏出的音乐在温暖的夜气中飘荡,告诉这个世界:夏天快结束了。
【此文为“2003年雨果奖最佳中篇小说”】
段跣 译
《尼尔·盖曼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打烊时间
鯉 译
伦敦依然还有俱乐部。有旧时的和仿旧时的俱乐部,陈设着老式的沙发和毕剥作响的壁炉,供有报纸,拥有各自热闹的或是沉默的传统;也有新建的俱乐部,譬如古郎科和它的众多仿效者,许多演员和新闻记者经常光顾它们,去提升自己的人气,喝酒,享受难得的独处,甚至是去聊天。我在这两种俱乐部里都有朋友,但我自己却不是伦敦任何一个俱乐部的成员,也再不会是。
多年前,半生以前,当我还是一个年轻新闻记者的时候,我也参加过一个俱乐部。它的存在不过是要利用当时发布的酒类专卖法赚点钱,这个法令规定所有的酒吧在晚上十一点,也就是打烊的时间,必须停止酒类买卖。这个俱乐部,戴奥真尼斯,是一个单间铺面,位于托特纳姆法院路支侧一条狭窄小巷的唱片店楼上。它的主人是一个愉快的、胖胖的、喜欢喝酒的女人,名叫诺拉,不论别人有没有问,她都总是要对每个来客说这个俱乐部叫做戴奥真尼斯,亲爱的,因为她一直都还在寻找诚实的男人。通向俱乐部的门设在一段狭窄的楼梯之上,它是否开着取决于诺拉当时的兴致,也不遵循固定的时间。
人们总是等到酒吧关了门才去那里,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尽管诺拉总是试图要经营餐饭,甚至乐于给她俱乐部的所有成员发送每月的时事通讯,提醒大家俱乐部现在经营饮食了,也依然还是这样。几年前我听说诺拉去世的消息时颇为忧伤,没有料到的是,上个月当我在游览英格兰的时候,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一阵凄凉,当我走进那条小巷,试图找出戴奥真尼斯俱乐部曾经所在位置的时候,先是走错了地方,然后看见一个手机店的楼上开着西班牙小吃店,褪色的绿布雨篷在它的窗户上投下阴影,上面绘着一幅风格鲜明的画,桶子里的男人,令我甚为震惊。这看起来非常不体面,也勾起了我的回忆。
戴奥真尼斯俱乐部里没有壁炉,也没有扶手椅,但故事依然还在流传。
在那里喝酒的大部分都是男人,虽然不时有女人穿梭来去。最近有一个颇富魅力的助手将常年在诺拉这里工作,做诺拉的代理,是一个金发碧眼的波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