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转到他枕旁的青铜带扣,是这个吗。我扳开他蜷缩的手指,将带扣放进去,他手心全是凉凉的汗。
他却没有握紧。
带扣一放进去,就滑落下来。我刚准备捡起,他却摸索到我的袖子,拽过去拉到胸前。
我惊讶的看向他,发现他的表情放松了一些。或许,活生生的人,确实比冷冰冰的青铜带扣更能温暖内心吧。
我握着他的手指,湿湿凉凉的,虽然有不少茧子,但仍旧骨节修长,细腻柔软。
“好了好了,我在这里。我是不会离开你的。你好好睡,别瞎想。”这些日子,不论是身体还是内心,都苦了他了。
我用另一只手为他掖好被子,轻拍着背。见他睡的安稳些了,唤宦者进来给他擦身换药。
异族少年青涩纤细的身躯,尽是层层叠叠的疤痕。旧伤未愈,新伤又至,青红黑紫,深可见骨。在白腻如脂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我吩咐宦者将烛火递近一些,静静坐在榻沿,读着刘荣赠给我的竹简。少年的呼吸逐渐平稳。许久,韩说进来,说将士们要开庆功宴,现在正恭候着我。
“你告诉他们,让他们尽情玩乐,寡人还有事,今晚就不去了。”我看着简书,头也不抬。
韩说微怔,轻声道:“殿下对阿黎真的很重视呢。”
我随意的笑了笑:“自然。一场宴会而已,岂有寡人的将军重要。”
披着裘衣,看了半宿,睡了半宿。清晨时,句黎湖的烧已经退了。
“殿下,几位将军请您前去议事。”韩说传话道。
我看了一眼睡的平稳的异族少年,点点头,放下竹简。
小心的松开句黎湖的手,他有些不安,迷迷糊糊的拽着我氅衣的袖子不放。
我抽出佩剑,割断袖沿,随韩说走出门去。
“殿下先回府换一身衣服吧。”今天的韩说散去了昨晚的些微黯然,眼中带着浅浅的笑意。
“嗯。”
作者有话要说:
雁门事件基本完结
下面就是另一个成长阶段啦~
预告在这个阶段,乃们等待多年的恢复记忆时间,要发生鸟~期待咩~期待咩~
还有还有,阿越的性格要慢慢滑向某个深渊了哦~
41、广川
转眼离十月只剩两三天。雁门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带着减员一大半的队伍出发。
句黎湖受了重伤不能移动,暂留雁门。胡骑军尽皆折损,剩五十几人勉强凑成小队。李当户培养的羽林军还有三百多人,现在换张欧率领。
若不是从郡守府借了些兵,几乎撑不起太子仪仗。
雁门至长安有两千里,途经的郡县都提前为我们准备了换用的马匹。浩浩汤汤一行人,大概七天后能到达长安。而单人单骑的传递军情,一个来回只需四天。
由于我封锁了消息,所以匈奴人不清楚。实际上,虽然道路被阻,我们在边城仍然有办法同外界联系,因此雁门郡内的救援兵马才能及时赶到。
然而自被困到现在,已经近十天了。未央宫早该知道雁门之事,却至今没有一点动静,我很奇怪。
道旁的林木山雪,转瞬即过。马车行驶的极快,韩说一身的伤,若还骑马,伤口根本无法愈合。我便招他上车,在里面服侍着。
车内温暖如春,寒风根本侵不进来。
太傅交给我的锦囊,我早已打开过。里面是一张白帛。
上面端正清癯的写着《困》卦中的几句:困,无咎,有言不信。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曰动悔有悔;征吉。
意思是,我虽然被困,却没有咎害。所说的话,得不到对方的信任。出征可以获得吉祥。第一点应验了。第二点如果是说我与刘荣,那么已经应验了。第三点也应验了。
大体正确,我却不觉得因这句话而到了什么帮助。我将白帛再放回去,随手丢在马车的一个角落。
或许最大的帮助就是它让我相信,即使被困,只要主动出击,便能够化险为夷吧。
很可笑,对我们这种自小在宫里长大的人而言,出了宫是个困字,在宫里反倒能得自由。
路走了一大半,进入太原郡都城的时候,车外隐隐的紧张气氛,让我觉得情况非常不对劲。
掀开车帘,街道两旁没有一个百姓,反而又近五千人的军队围在太子仪仗两侧,随我们缓缓前进。倒像押解犯人。
原本带着新奇和兴奋进城的羽林军,在压抑中收紧了队伍。
不知现在掉头出城还来不来得及。
行到东市,太原郡守带着几十名从官迎上来。
亲卫说对方的架势不太对。
我下了马车,韩说、张欧、桑弘羊跟在我身后。郡守面无表情的微微躬身,道:“请太子殿下接旨。”
大雪天的,他不与我见礼,不迎接我们回府,而是打算在市集向我宣诵圣旨。
我深吸了一口冬天冰寒的气息,抚了抚衣裾,行大礼跪下。白底石青矩纹袖幅,在泥雪混杂的地面,平整的展开,洁白与澄青很快被泥水染乌。
太原郡守居高临下的站着。他等了好一会,直到确认我已经冷的发抖了,才缓缓开口。
宣读了足足半个时辰。
我跪在地上,寒气顺着五指、掌心和小腿往上蔓延,手掌和膝盖先是冰冷,接着是刺痛、麻木,侵入心肺,深入骨髓。我渐渐觉得视线模糊,思考困难。
若非得到了景帝的授意,或是感受到未央宫的态度,区区一个郡守绝对不敢这么做。
他的无礼,当着几千名官兵的面,无声的告诉他们,我已经被景帝厌弃了。
身体摇摇欲坠,心也随之冰凉一片。
冗长而空洞的圣旨,意思很简单。景帝命我即刻启程去广川,那块我曾经当诸侯王时得到的封地。不得回京。
我一路上紧赶慢赶,心心念念着要快些回去见景帝一面,没想到,等到的就是这种对待。简直就是闷头一棒。
我根本没有自己在边关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镇定。被困在边关,面对匈奴的威胁和几万百姓的重担时,我也恐惧,我也绝望,我也不安,我也疲惫。我只是不得不坚强,不得不镇定。
我最想得到的,是阿父阿母的安抚,奶奶的宽慰,以及阿彻的倾听。
然而我打起一切精神筹备回宫,却发现没人想让我回去。
当初刘荣被废为临江王。如今景帝想废了我。
这些年的殷切教导,温厚慈爱,难道都是假的?
他把我当成什么了!找到心目中最适宜的皇嗣之前的替代品?
他这次又想立什么人做新太子!
“儿臣,领旨谢恩。”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接过圣旨,熟悉的字迹让最后的妄想也被冰水浇熄。
“快,将太子殿下扶起来。”太原郡守好像对我的处境大吃一惊,然而语气慢悠悠的,如同讥讽。他身后自然没有一个人上前。
韩说和张欧赶紧扶住我的身体,将我撑起来。亲卫围成一圈,韩说使劲为我搓着无知无觉的手和膝盖。
“太子殿下,皇上吩咐您不得在太原久留,还请殿下现在就启程去广川。”太原郡守带着淡笑,上前道。
他这股子笑容,让我怒火上袭,烧毁了只余一线的理智。我甩开韩说的手,拔剑而出。剑刃与剑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即使我连剑都抓不稳,但力道犹在。
太原郡守面色一变,也待拔剑,我一脚当胸踹出。四肢几乎没有知觉,因此踹的不知轻重,郡守躲闪不及,仰天摔在雪地,撑起来用袖子抹了抹血,不知肋骨断了没有。
我踏在他胸口,目光如冰,就要落剑。他不过是个郡守,我就算被舍弃,也是个皇子,杀了他又怎样。
韩说忽的扑过来,将我狠狠压在雪地里。几支箭从刚才站立的地方飞过。两边,几排弓弩手抬起黑压压一片箭林。
郡守在地上咳了几声,让他们放下弩弓。两名属官去扶他。
“殿下,不要冲动。”韩说焦急的耳语。
我支着剑站起身,回鞘。刚才差一点就让他血溅五步了。太傅教我体会的是百姓之心,而非官宦之心。因此杀了他,我没有丝毫犹豫。
太傅希望我为人柔而宽厚。他想拔去我本身锋锐尖利的爪牙,以民心为爪牙。在未央宫里,我以为我做到了。但雁门到太原这一路上我明白过来,我做不到。
郡守面不改色,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殿下请上路。”
我冷然道:“多谢郡守提醒,寡人吩咐他们,立即开拔。”
“匈奴未止,皇上令微臣派两千将士护送殿下,还望太子殿□谅皇上的爱护之心。”
若非我去广川的一路,都被困在只有一张蒲席,酷似囚笼的马车里,我也很想相信这句话是真的。这样至少我可以开开心心的走向死路。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几个时辰,也许一两天。我阴郁的跪坐在黑暗的马车里,任凭心底的苦涩与怨恨酿成剧毒。
马车停了一会,刘荣敲了敲车门,走进来。
这段时间,韩说一直骑马守在车外。而刘荣则几次进来探望,说着劝解的话,我都充耳不闻。
“阿越!”刘荣放下食盒,惊呼一声,将我半扶起来。由于马车颠簸,跪坐的膝盖早已血肉模糊,血色蔓延至腿,终于被他看出来了。
“阿越你,怎么不好好爱惜自己。”刘荣忘了唤我太子殿下,满脸不忍的说。
看着膝盖上的伤,我不觉得疼,心中竟有些微的快意,好像它可以抵消心中的疼痛似地。我屈腿坐在地上,靠着车厢,不带任何感情的笑了笑,凉凉的说:“刘荣哥哥,我体会到你当年离开长安时的感受了。”
刘荣给我包扎好伤,叹了口气:“殿下其实不用逼着自己这样坚强。你如今不过才十五岁,疲惫的时候,何不哭泣一场。何不暂时软弱一些,放纵一些。”
“我也想,可是没有人可以让我依靠。而且,我哭不出来。”
刘荣的表情带着淡淡的伤痛。他跪下来,抱住我,轻拍着背。
我迟疑的环抱住他,马车里这样冰凉,连我的心也冻僵了。他的身体传来些微的暖意。虽不足以驱逐寒冷,但至少温暖的。即使是那样一点小小的温暖,与此时的我而言,也值得贪恋。
我用力的将他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