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一离开大海便跃入空中;不顾身后那聒噪的白发鲛人;可是当他快到大阿山时;甫一落地;却见那人正笑嘻嘻地抱着一面镜子在一座山头上坐着等他。九尾看见他的时候差点就要说脏话了;但终于还是决定冷着脸,像是没看见一样经过龙十二身边。那个蓝头发的鲛人倒是不见了。
“喂!你难道不好奇我是怎么追上你的吗?”龙十二跟在他身后大喊;“太没情调了吧!你好歹问一句嘛!做做样子也好啊!”
斛九的狐狸耳朵一阵抖动,像是想把那阵魔音灌耳给抖出去一样。有时候耳朵比人类大也有缺点,什么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这时,斛九脚步一停。并非他真的对龙十二产生了兴趣。只见斛九眼神之中气温再次骤降至少三十度,慢慢地回过头去,瞪着那不知死活地拽着他一条尾巴的白发鲛人。
“……放开。”
龙十二死到临头还睁着一双夜空般漆黑而美丽的眼睛,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什么,“我一个鲛人跟着你跑了这么远,你都不问我一句跟着你干嘛,你真是太没礼貌了!”
九尾利爪爆出,电光火石间便抓向龙十二的咽喉。十二却仍然施施然笑着,不急不慌地倒退着,以九尾那快到极致的速度,指尖却永远与十二的脖颈保持着一寸的距离。斛九瞳孔骤缩,知道这鲛人不简单,竟然能够这样自如地应付他的攻击。他心中压抑多年的好战之魂隐隐躁动着,于是身形忽变,在半空中一个旋身,九条白尾轮转飞旋,如同白莲绽放般,却隐藏着致命杀机。只见目眩如舞蹈般的动作中,由妖力凝化而成的无数箭影漫天洒落,宛若滂沱无边的暴风雨,令猎物无处可逃。
龙十二玩笑的神色收敛起来,只见鲛人张开双手,一阵清凉如雪的歌声从喉间沛然涌出,声潮搅动着空气,令得箭雨收到了空气的搅动纷纷偏离了目标。他竟靠着声音在周身上下布上一层严密的防御只网,成功挡住了九尾的杀招。
九尾嘴角泄露出几分兴奋的笑意。他银发飞旋,这一次却不再用本身的妖力攻击,转而运起以人之身份修炼的巫力,手间迅速在空中画下咒符,刺破的手指间洒出一颗鲜血,随即一道结界平地而起,瞬间四下的景色被虚无的黑暗吞没,也吞没了龙十二的所在。九尾飞在半空中,双手打开,衣衫飞扬,睥睨的眼神,竟然显露出几分不可一世的霸气。此刻的龙十二仰头看着他,目光竟有几分恍惚,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一般。
九尾一抬手,无数荆棘突然刺破地面,伴着轰然的声响一道道瞬间逼至龙十二面前。龙十二灵动地跳跃躲避,但是刚一落脚便又要跃起,原来站得地方便瞬间被尖锐如刀的褐色荆棘取代。他还未来得及喘息,九尾又伸出食指向着天空一指,随即向下一划,一道玄雷便随着他的动作凌空降下。上下夹击,龙十二显出几分狼狈之态,毫无形象地哇哇大叫着“哇靠你要谋杀你亲……你可能的亲人吗!!!”
他这样一说,九尾的攻击便有了一瞬的停顿。虽然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空袭,只见应龙运起唱月之术,一道尖锐而高亢的利啸从喉间迸射而出,顿时震碎了整个结界。
九尾却并没有继续攻击,他立在一颗巨石顶上,背上背着少昊琴,垂眸望着那龙十二,“你到底是谁!”
“我不是说了么,我叫龙十二啊!”
“为何你跟我长得如此相似。你为何要接近我?”
“你终于觉得好奇了吗?”龙十二看起来很开心很满足的样子。
斛九第一次觉得拿一个人一点儿辄也没有。
不过,就算这个人来路不明,长得和自己相似,并且一路跟着自己,但自己目前的处境已经很复杂了,不想再多生事端。于是他心思微转,还是决定忽略这个莫名其妙的鲛人,继续赶向隐藏在深山里的伽(qie)兰寺。
“咦?你怎么又是说走就走啊!你这人怎么这么善变啊!”那龙十二再一次叫唤着跟了上来……
迦南独自站在伽兰寺主殿,那座有些斑驳得看不清面孔的大荒神像前,慢慢点燃一支从香案下找到的残香,插在用泥土代替香灰的破旧铜香炉里。他将双手合十胸前,睁开死寂一片的碧绿右眼,带着几分痴然,看向那面目全非的大荒神塑像。
五年前心脏被取出后,他的尸体被丢弃在乱葬岗上。然而那原本躺在他衣服内袋里的蝴蝶琥珀却因着莫名的原因,与他融为一体,代替了他的心脏。灵石之中蕴含的某种熟悉的力量催动着血液的流淌,现在他全身上下的血液中都遍布了那邪魅的碧羽蝶的魔力,于此同时,曾经只会出现在零星的睡梦中的片段,却突然开始大片大片地拼合成了完整的记忆,那来自于亘古久远的岁月,洪荒年代里传说一般的记忆,记忆里有那名唤西陵嫘的绿衣女子,还有那一身红衣的美丽到令人之双目无法承受的男人。那被所有人遗弃的一生,辉煌璀璨却也被人唾骂千年万年。
这记忆虽然是这五年中才逐渐清明起来,他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甚至觉得那本来就是他的记忆一样。但是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否还能像前生那样强大起来,又会以怎样的姿态终结。
但不论再怎样强大,他也不过只是个被所有人遗忘的影子,似乎没有人记得,他也有情感,也有过自己想要追逐的梦想,他的存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个名字,一个抽象的印象,一张没有性格的面具。
不被人在意,不被人记得,就像是从未来过这世上,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这才是最可怕的孤独。
唯有掌控所有人的命运,才能摆脱这样可怕的孤独,才能不再被伤害,不再被背叛。
此时,忽然残香上袅袅的烟气有了一瞬的动乱。大殿中不易察觉的气流改变,令得迦南死水般的右眼中兴起一丝波澜。
“你要的琴。”
迦南转过身,便见到斛九立在他面前,怀里抱着那黑色中夹着缕缕莹绿纹路的琵琶。
他伸出手,接过琵琶,用手轻轻抚摸过那四根银色丝弦,拨出四声轻灵的音色。迦南满意地勾起嘴角,“你做的很好。”
斛九不适应迦南这样说话,这样作为主人的语气。仿佛他们之间除了主仆之分,便再无其他了。
但,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么?为何此刻听来,却如此怅然若失?
“你要这琴,究竟要干什么?”
“你可听说过混沌?”迦南轻声问。
“当然,四大凶兽之一。曾经是名为帝江的圣鸟,喜爱乐舞,后来堕入魔道,成了邪兽。”
四大凶兽,妖界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最凶残可怖的四只妖兽。第一只名为混沌,能使人神智昏聩,发狂而亡。凡人平日里见不到他,但一见到他必定会发狂而死。传说他曾经与一夜之间令整个城市的人同时陷入疯狂,自相残杀,第二天进城的人只见到一座死气沉沉的城市,还有遍地交叠的尸体,如临地狱一般的可怖景象。
第二只名为穷奇,喜欢吃人,并且狡诈非常。传说人类和羽人交恶最初就是由于穷奇挑拨,以至于祸及后世无穷无尽的子孙,饱尝战争死亡流离之苦。第三只名为梼杌,是个凶狠残忍的恶兽,崇尚战争和死亡,曾因与夜郎小国的君主一言不合,竟灭掉了整个国家,血流成河,连小孩妇孺都不放过,凶残至极令人发止。最后一名则是饕餮,虽然是传说中的龙之子,但是贪婪成性,总是处在饥饿的状态中,企图吞噬看到的一切。
这四只凶兽,不仅凶恶,更拥有举世无匹的力量,但是后来穷奇被第四神识封印,梼杌在血洗夜郎国后不知所踪,饕餮被历史上一位著名的轩辕国大侍僧囚禁在海外的一座名唤瀛洲的海岛上。只有混沌还未被降服,据说他常常在昆仑山西面出没。
迦南将琵琶抱在怀里,席地而坐,苍白而干枯的手指扫过琴弦,拨出一串有些魔魅的音符,“我要捉到混沌。”
斛九微微动容,眉头皱起,“你疯了么?”
“你觉得我做不到?”
“混沌是四凶兽中最可怕的,多少年来也没人降服的了,才会放任他一直在昆仑山附近横行。更何况,就算你捉到他,又要做什么?”
“离孤有莫呼洛迦,我们要如何才能战胜他呢?”迦南反问道,又铿然地拨了下琴弦,魔魅的音符撞击在四面八方的墙壁上,独眼的青年露出几分淡淡的微笑,“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止要混沌,我还要捉到另外三个呢?”
斛九往前走了几步,慢慢蹲下身来,平视着迦南,“不要再闹了好么?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吧。不论你有多么恨我,我随你处置。不要再折腾自己了。”
迦南拨弄琴弦的手一顿,忽然低下头去,看起来有几分凄伤落寞的样子。斛九正想伸出手去,将那久违的人揽入怀中,却倏然听到一串诡异而尖锐的低笑,从那垂着头的人喉中传出,支离破碎,听起来甚至有些阴森变态。斛九的动作一僵,有些被迦南的笑声吓到。
迦南慢慢抬起头来,扭曲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他主动伸出手,握住斛九那原本打算触碰他的手,随后用着有些暧昧的动作,游走着一点点行至那突出的喉结处,最后挑起他的下颚,语气轻忽飘渺,“随我处置?真的怎样都行?那……我要你,当我的男宠,你也愿意?”
斛九身体一僵,他万万没有想到,迦南会说出这样的话。
迦南很喜欢他的表情,所以笑得更放肆了。可是斛九总觉得,那份刻意的扭曲背后,仍然有着某种属于曾经的迦南的卑微和哀伤。
到底发生了什么?迦南到底发生了什么?
迦南笑着笑着,停下来,忽然转过身,不再看斛九,“我明天就要启程去昆仑。我要你与我同行。放心刚才的话,不过是玩笑。你我只是主仆而已。”
斛九听着他冰冷的语气,向来平稳冷淡的心中,竟也蔓延起一丝细细的疼痛。
正要离开时,迦南忽然又说了句,“啊,忘了告诉你。我已经让人把鹿鸣送给离孤了。”
斛九猛然转头,“你说什么!”
迦南微微侧过头,弯起右眼,笑容纯真如孩童,“我只不过是成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