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怀疑,怀疑她是不是何年何月同木流火结下了不解的梁子,不若,无缘无故的,木流火为何撺掇静王刺杀她?
事实证明,不能背后乱嚼人舌根,现世报往往来得极快。
用罢早饭,季青宛捧着《诗经》看了半日,满脑子都是“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再者就是“寐言不寐,愿言业怀”,她一壁感慨自己没能成个窈窕淑女,寻觅得一翩翩良人,缠绵共度余生,一壁向往诗里的痴缠情爱,颇有些唏嘘。
午后她饮了一盏今夏新茶,茶水过肺腑,她隐约品出了一丝甜香,一丝清新,末了,满嘴都是淳厚茶香。听尤禾道,这包新茶是苏景自己炒制的,选的茶叶皆是顶上佳品,从火候到材料选购,皆由苏景一人完成。
季青宛听后颇冲动,想同苏景交流一下饮茶的心得,拎了茶包,安然闲适的溜达去苏景的书房。
一路碰见不少苏府的下人,偶有几人瞧她的眼神颇为怪异,她仔细体会了一下,竟从他们的眼神中体会出了一抹好奇,一抹紧张,竟然还有一抹惊惶。好奇倒说得过去,毕竟她现在很有名气,绘有她画像的通缉令眼下还在南门挂着呢;紧张亦说得过去,谁见了一个同通缉犯相像的人都得紧张;然惊惶……她又不是食人的恶鬼,长得也不是十分丑陋,有何可值得他人惊惶的?
辗转想不透彻,她索性不再想了。苏景的书房便在不远处,她将茶包高高丢起,再伸手去接,步子不自觉的加快几分。
青年品味颇佳,匠心独具,旁人的书房都建在平地上,有些讲究的,会在水中间筑一个高台,在高台之上建书房。然苏景的书房,却建在丛毛竹林里,苏府有竹林数丛,便数书房所在的毛竹林子最大,推窗便可见竹影,闭窗仍可听竹音。
书房门两侧有题字一副,上书:夏花缱绻有尽时,秋竹傲世无眠期。横批:了了。该是苏景自己题写的,笔锋颇有特点。
书房门轻掩着,她正要按礼节去扣门,彰显她的君子风度,手方才抬起,书房内蓦地传来女子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激动:“她当年同七月夜遁,如今回来,又装作甚么都忘了的样子,你不觉得奇怪吗?她不怀好意的!所以,她死了便死了吧,你无需伤心,我会一直陪着你。这世上,只有我才能陪你。”
她扣门的手登时停在离书房门零点零零一毫米之地,顺带连气息也掩去了。若是旁人的声音,季青宛不见得能听出来,然木流火的娃娃音甚是奇特,足以让人经耳难忘。
季青宛缩回手,默默地退后两步。唔,木流火在里面?如今她在木流火的认知里,是已死之人,若她贸然现身,木流火不就知晓她没死了吗?好容易死里逃生,捡回来一条命,她还是躲一躲吧,免得木流火知晓她没死之后,再对她下毒手。
环视一圈,周遭都是竹子,没有妥当的藏身之处。她想了想,轻手轻脚的退到片稍微稀疏一些的毛竹丛中,预备等木流火走了,再去找苏景讨教如何炒制茶叶。
她本以为退的足够远,不可能听到木流火同苏景的谈话了,凡人的耳力终究有限。当苏景波澜不惊的声音缓缓从窗子飘出,蔓延至耳中时,季青宛愣了一瞬,缓过来后,她将此归结于苏景的书房隔音太差。
苏景平声道:“她没死。”
季青宛看不见青年的脸,却能想象到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他的表情便是没有表情。
木流火似乎不肯相信,否认道:“不对,她死了。”蓦地,忽然转了口,恍然大悟道:“苏哥哥,你是怎么想的!”
季青宛蹲在毛竹林中,惊得瞠目结舌,茶包掉了都不曾注意。木流火唤苏景……苏哥哥……她的嗓音本就娇声娇气的,嗲得很,一声苏哥哥,麻得人骨头都酥软了。她十分佩服苏景的定力,面对如此娇嫩的少妇还能镇定自若,要给她,一早扑上去行不轨之事了。
从尤禾告诉她的话来分析,苏景同木流火并未兄妹,她唤他苏哥哥,又唤得如此深情婉转,应当是对苏景有好感。天啊,苏景到底勾搭了静王多少王妃?
木流火又在说些甚么,她搓搓手,止住心头的讶然,十分不情愿、被迫、无奈地听了下去:“苏哥哥行事向来我行我素,不听人劝阻,流火自知没资格劝苏哥哥。方才的事,我权当没有听见,回去后亦不会对任何人提及。我已经失去了唯一的妹妹,不想再失去我腹中骨血了,苏哥哥……请心疼心疼流火。”
听到此处,季青宛愈发觉得不解了,他们究竟再说甚么?一阵说谁死了,一阵又说没死,一阵说不信,一阵又信了,还许诺不会告诉任何人。她隐隐约约觉得,他们说来说去,似乎在说一个人,只是她不知那人是谁。
洁白的云朵儿从脑门上飘过,随风飘向远处,形状甚是有趣,瞧着像朵盛放的大王花。尖尖的竹子叶已见枯黄,上头零星缀着几处虫洞,透过细小的虫子洞,隐约可见头顶的悠悠蓝空。
时间安静的流逝着,季青宛本以为苏景与木流火之间的对话结束了,良久,苏景却又出了声,低低道:“她……当真同七月走了?”
木流火的情绪高涨,不假思索道:“七月是我的亲生妹妹,一母同胞的血肉至亲,我哀求她们良久,她们仍旧义无反顾的走了,整个苏府的人都可以作证,苏哥哥不妨一个一个问下去!”隐约有抽泣声从书房传出来,浅浅的惹人怜惜,木流火应当是哭了。
苏景沉吟片刻,淡淡道:“静王待你甚好,跟着他,是个好归宿。”
季青宛听见木流火在抽鼻子,想到她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略有心疼。转念想到她曾撺掇静王刺杀她,立时又有些幸灾乐祸,两种心态来回摇摆,略有纠结。
小可人儿木流火哭着道:“苏哥哥明白流火的心意,当年嫁给静王,纯属赌气之举,流火压根不喜欢他,他的年纪都可以做我父亲了。流火,流火只想陪着苏哥哥,哪怕苏哥哥不喜欢流火,也无所谓的。”
苏景的语气里不含任何感情,像对待家养的宠物,或许对家养的宠物都更有感情些,“我无需任何人陪。”
季青宛连连咋舌。哦豁,苏景不愧为冰山雪人,漂亮姑娘的眼泪攻击也没法将他的心融化,扑面而来的一股冰碴子。剖白真心时被无情拒绝,她要是木流火,定会哭的更厉害。
书房内安静下来,可人儿的抽泣声忽大忽小,她想看一看书房内的情况,遂做了一个高难度动作,以手掌撑地,微微将身子向前探,试图通过半开的窗子去看书房内的情况。
坐在案桌前的紫檀色人影是苏景,那么杏红色的人影便是木流火了,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中间空出一大块地方,宽阔似九天之上的银河。手底下似乎有甚么东西,软绵绵的,肉乎乎的,还吱吱叫着。心下顿生不详之感,季青宛一点一点的低下头去,瞥见竹鼠长长的尾巴,圆滚滚的身子,贼不溜秋的眼睛,季青宛懵了一瞬,同竹鼠对视一眼,接着,“嗷啊”叫了一嗓子,也不管会不会被苏景听见,害怕的摔坐于地。
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使劲甩着手腕,季青宛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竹鼠一溜烟跑得没影,季青宛跺跺脚,跑得比它还快,全然忘了来此的打算,忘了不能让木流火知晓她还活着。
她要找个地方洗手,她要洗二十遍手,用皂角细细的洗。
☆、意难平
华灯初上时分,木流火自苏府正门出去,身边跟着她从静王府带来的四个侍女,每个侍女手上都提有药包,鼓鼓囊囊的。
嫁作静王的侧妃后,她鲜少出静王府,皇家的规矩比平民百姓家要多,打从一开始她便知晓,若想夺得静王宠爱,必须要做出一副守礼的本分模样。男人都喜欢娇滴滴又温柔的女孩子,年纪再大也一样。
她今日出府用的借口,是找苏景诊脉,顺便求个保胎的方子,静王一向宠她,她说甚么,他便信甚么,还特特派了四名侍女跟着她,护她一路周全。
自打季青宛重新出现后,她的心情一直不大好,有时夜里还会气得醒过来,心下甚是难平。前两日,静王忽然将正妃逐入了天牢,静王府少了当家的女主人,妃位空悬,其他两位侧妃蠢蠢欲动,都盯着正妃的位置不放。好巧不巧,她在此时有了身孕,静王膝下没有子嗣,自然而然的,这悬着的正妃之位便属于有孕的她了。
她苦等三年,在正妃的威慑下痛苦三年,日日夜夜都咬紧牙关,等的便是这一日。
怂恿静王以巫蛊祸国之名杀了季青宛,拔掉了这颗眼中钉,顺便坐上了璧国长媳的尊位,她这才觉得心情好上几分。
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苏景对季青宛旧情难忘,那样淡薄从容的他,竟出手救了季青宛一命。好容易拔去的眼中钉又长了出来,这次甚至换了位置,长在了她的心头最深处,多么令人恼火。
木流火此生未真正厌恶过甚么人,静王妃也好,李侧妃也好,那都是她的手下败将,她终是将他们踩在了脚底下,在她们面前,她才是赢家。
真正让她厌恶入骨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个季青宛,打她救下她那日,她便对她厌恶极深。
她出身不算高贵,甚至可以说是平庸,璧国有豪门万千,她却偏偏投生到了江南的一个穷苦水乡,她的父母双亲皆是最平凡的渔民,一生劳碌命。但打小她便知晓自己同旁人不同,她长得好看,自小是在十里八村的乡亲们的夸赞声中长大的,他们说她有傲世容颜,他们说她将来会嫁到璧国王城里去,他们说她是只金凤凰。仅容貌一点,她便赛过水乡的所有姑娘。
然没等她飞出水乡,流年不利,一场大水冲毁了她的家,龙王将她的父母双亲一并带走了,那年她十五岁,刚来葵水。
她拒绝了要纳她做小妾的州官,领着她一母同胞的妹妹七月,自南一路向东走,那是璧国王城所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