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宛不动声色的淡扫他一眼,想起门前那排带竹子叶的脚印,转动竹蜻蜓的手不停,状似无意道:“苏先生近来闲得很啊,似乎总能见到你,前几日我还在家门口瞧见了你的脚印,不知是不是认错了。”
及腰的墨发随风招摇,苏景以坦然的目光望她,快步朝她走近,慢悠悠道:“有箐勒在,忙里偷个闲。”没承认那脚印是他的,也没否认。这便是说话的学问了。杜若花香如约而至,扫一眼季青宛冻得红彤彤的手,他蹙了蹙眉头,“怎么不戴风毛护手?”
季青宛没大听清楚,痴愣愣的“啊”了一声。他拿掉季青宛手里的竹蜻蜓,随意丢在雪地上,伸出比她大一号的手,将季青宛冻得通红的手紧紧包裹起来,轻轻揉搓几下,放在嘴边轻哈热气:“箐勒没将风毛护手送给你吗?”
正是正午人多的时候,加之暴雪初停,苏府这一片都是来往踩雪的行人。本来季青宛同苏景站在一处就有许多人侧目,来往行人虽没明目张胆的抬眼看,但眼角余光都是向着他们的。苏景刚一替季青宛暖手,众人原本不甚明显的眼神都变得明显起来,还有几个被口水呛住了,止不住的咳嗽。
许久不曾同男子做过如此亲昵的举动,季青宛的嘴角抽搐两下,别扭的抽了抽手——没抽动,她又加了把劲,使劲的猛一抽手——还是没抽动。往来行人看她的眼神略微微妙,季青宛无奈的笑了笑,挺直脊背耐着性子道:“苏先生从前总是把男女授受不亲挂在嘴边,如今怎的浑然不顾老祖宗留下的礼数了?虽说你我都算不得年轻,可你未娶我未嫁,大家都是清白人,你怎好这样当众抓着我的手?”
常年被众人仰望,苏景一早习惯了他人的注目,季青宛的手仍是冰冷的,他干脆把她的手放到他温暖的脖颈处,疑惑道:“哦?我说过男女授受不亲?”不及季青宛回答,挑眉无赖道:“你听错了。”
哪里还有人淡如菊的寒冷模样。
冻僵的手渐渐恢复知觉,季青宛翻了个白眼,气结道:“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说他,干脆无视周遭窥探的眼神,叹气道:“罢了,你若是不嫌冷便这样替我暖手吧,抛去旁的不说,的确暖和不少。”
苏景的皮肤比她还光滑,柔软的像棉花,她小心的用指腹感受片刻,心底生出一分黯然:她一个女子竟沦落到羡慕男子皮肤的地步……忒凄惨、忒丢人。
苏景怕痒,按住季青宛乱动的手,如鸦翅般浓密的睫毛扇动两下,循循交代她:“你且安心在府上待着,缺甚么少甚么我会让箐勒送过来。若待的烦闷了便自己出去走走,衣裳记得多穿几件,风毛护手也要带好。”
苏景贴她极其近,近到呼吸都喷在彼此面上,软软的、温热的。脸颊有些痒,因双手都在苏景的脖颈处取暖,一时没法去挠。季青宛不解道:“京兆尹不是让你看着别让我出门,让你将我软禁起来么。眼下苏先生如此说,可有懈怠纵容之嫌疑。我还是老老实实的蹲在家里吧,免得木王妃到时候找茬,你不好应付。”
眼底深处有软暖在蔓延,苏景蹭了蹭她的手,温声道:“无妨,你不用替我想。”
季青宛略有些尴尬。她其实没替他想,只是随口这么一说而已,木流火找不找苏景的茬她都不会在乎。
作者有话要说: 刚刚差点哭出来啊!!没点上传就关了窗口!!差点白写三个小时啊!!
幸好我鸡汁~找了回来~
☆、不往来
怕苏景误会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人儿,季青宛干巴巴咳嗽一声,犹豫道:“那个,我想说——你别再送东西过来了,也不必让箐勒送过来。”
苏景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眼底刚浮上来两分的软暖有消散的趋向。季青宛趁机抽出已经温暖的手,组织了一下词句,继续道:“若非有你帮忙,只怕我已经进了固若金汤的刑部大牢,哪能惬意的在家门口堆雪人。这份人情已经足够大,你让箐勒送的风毛护手起码值个百金,加上其他林林总总的,怎么着也有个三四百金。人情我尚且还不起,再加上这些贵重的东西,只怕我下半生要卖到你们苏府做婢子了。”
她不是不蒙人情,只是不蒙苏景的人情,若给她送风毛护手送钱财的人是何月,她一定照单全收,才不会说这些话。
苏景似乎听进去了她的一席话,默了片刻,若有所思的点一点头,抬手指向低矮的雪人:“这个雪人是你堆的?”
季青宛的脸猛的一黑——她哪里有提到雪人了!苏景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她的话!她咬住嘴唇气恼道:“你别转移话题。”
兴许感受到了她的恼意,苏景转过头来,拿深邃的眸子对她,良久道:“这个雪人堆的有些丑陋。”
身子四四方方的,没有圆滚滚的可爱之感,脑袋和身子一样大,衔接处也不稳固,用手推一推保准会掉下来。
季青宛瞥一眼她亲手造出来的雪人,唔,她怎么觉得这只雪人可爱的紧?露在外头的手渐渐变冷,她用广袖遮盖住,沉声道:“你可以说我丑,但你不能说我的雪人丑。就像你可以说我没出息,但不可以说小常没出息。”
“这样啊——”苏景顿了顿,蓦地,无声无息的笑了:“可这只雪人的确很丑。”
世人都道苏景乃如玉公子,凡事讲究“公道”二字,殊不知他气起人来比武夜机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季青宛冷静了片刻,才发现差一点让苏景转移话题成功,跟着他扯些雪人丑不丑的闲话。
苏景近来反常,这是她前几日便发现的事。她不懂苏景反常的原因,小常也云里雾里的,兴许除了苏景,没人能弄明白他为何突然性情大变。反正,总不至于是喜欢她。
望向远方的一处屋檐,她拢着袖子,低低试探道:“苏景,你用不着转移话题。你如今待我这般好,可是想偿还甚么?”不及苏景开口回答,她揉一揉被寒风吹的干涩的眼睛,一鼓作气道:“我便明说了吧。苏先生往后不必时常到我的府邸来了,不是怕还不起你的人情,也不是觉得你送的东西贵重,实则是不愿接受你送的东西。邻里之间偶尔帮帮忙没甚么,然若帮忙的范围超脱了适量的度,很容易让人觉得别扭,别扭之余还有几分尴尬,于邻里和睦没甚好处。”
她扭回脑袋,十分真诚的同苏景道:“先头是我高攀,纠缠了苏先生一些时日,但谁还没个年轻不懂事的时候,女帝年轻时还喜欢过个地位低下的商贾人士呢,我这个甚也不懂的小人物爱慕一下世人口中的如玉公子也在情理之中。”一阵风扑面而来,她掩唇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道:“苏先生拒绝我是正确的,不必觉得对我有所亏欠并刻意去做这些事来寻得心安。此后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你我最好连话也不要说,那样才是最好的状态。”
季青宛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的,她遇见事情爱往后缩,极少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她把这几日浑浑噩噩的原因全赖到暴雪身上,怪暴雪搅扰了她的心绪,压根没往自己的身上想。
自打找回丢失的记忆后,她似乎就一直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除了打压木流火外,对其他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差不多是半个废人了。就在方才,她眺望远方积雪覆盖的屋檐时,灵台忽然一片清明:她浑噩在对待苏景的态度上。
按理说,如若她怨怼苏景甚深,不大可能像眼下一般跟他和平相处,见面不打他一顿就算仁慈的了;可她的确怨怼苏景甚深——若不是他当年一声不吭的去北疆,七月不会死,她的孩子也不会死。只此一桩事就足够她怨怼苏景到老。
她明明怨怼苏景,却又与他和平相处,这便是她浑噩的的点了。
季青宛觉得,她有必要拿出怨怼苏景的架势来,跟他划清界限,不然等他俩和平相处一段时间过后,她极有可能忘掉从前的事。她不是心性特别坚定的人,做不到如楚羽那般爱恨分明,说杀人就杀人,说求死就求死。除了木流火之外,她还真没想过杀死谁。
她不单是替自己怨怼苏景,还有七月、还有她的孩子,她一并把他们的怨怼都记在自己这份里了。她能忘掉自己的那份,却不能忘不掉七月的那份。
晚来风声催夜深,冬日的夜晚来的总比其他季节快,天色说暗就暗。乌色浮云漫漫,苏景一语不发,安静的听她说完话,紫檀色衣袍随风猎猎作响。须臾后,用清凌凌的一把嗓子道:“你从来不曾高攀我,我也从未低看过你,若说亏欠,的确,我亏欠你不少,还这一生也还不尽。”
他弯腰捡起竹蜻蜓,掸去上面的积雪,伸手递给她,“你要给我偿还的机会。”
苏景的手一向好看,纤白细腻又骨节分明,因干的是郎中一行,从来没拿过刀枪,指头光滑柔软没有茧子,做工粗糙的竹蜻蜓被他拿在手上,瞬间提高了几个档次。季青宛垂首看了眼竹蜻蜓,不知怎的,突生心慌意乱之感。
竹蜻蜓是她上一次穿越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因着苏景没学会如何去制作,到死她也没能看到竹蜻蜓长啥样。她再次穿越到璧国的时候苏景没送竹蜻蜓给她;她向苏景表白的时候苏景没送竹蜻蜓给她;今儿个她甚么都没做,苏景突然送竹蜻蜓给她,且送的是他自己做的竹蜻蜓,难道仅仅是巧合而已吗?还是说……苏景其实已知晓她恢复记忆的事了?
一颗心“咚咚”跳的厉害,她移开放在竹蜻蜓上的眼神,故作平静道:“时间过得这样快,竟到用晚饭的时辰了,苏先生不回府吃饭么?”她屈膝施了个常礼,提起拖地的罗裙,礼貌道:“腹中□□,我便先回家了。箐勒送过来的东西我会如数退还回去,苏先生且记住我方才说的话,全都是发自肺腑之言。”
她再行一礼,脚步沉重的往半开的门扉处走,身后陡然传来竹蜻蜓落地的声音,季青宛以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