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本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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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本嫁衣-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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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知秋其实相当聪明,发起愤来叫人刮目相看。只是她不愿意把才智用在读书念学这等事情上。我已经习惯在她亮着灯看书的夜晚,自己蒙着被子睡觉,有时候一梦醒来,还看到她苦读的侧影。我就叫她,姐姐。

她通常在那样时刻——或许多半是因为夜深人静时分片刻的温情脆弱——会耐心应我:怎么了,一生。

我一直叫她姐姐,但她从来都是叫我“一生”,不会叫我小妹,或者其他。我相当喜欢她唤我时的北方腔调。字正腔圆,音调这样柔韧镇定,因为不带方言,所以听起来像电影里面的台词般深情。我常常喊她,又并不说话,如此只为引起她注意,来叫我的名字。这些把戏,我只在那个时期有过。我想我是相当依恋她的。

她高考我中考,那真是个浮躁艰难的夏天。我其实不希望她走,但又总觉得什么事情都留不住她。通知书下来了,她考取了津城的一所普通大学。我也进入本地的重点高中——这是没有什么悬念的事情。换句话说,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长处呢。

她走之前的时间是如何捱过的我已不复记忆。只觉得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伤心不舍。冥冥中感觉她再也不会回来,又或许是畏惧剩下的时光落寂一人。

临行前我去车站送她。母亲行动不便,呆在家里,煮了茶叶蛋和甜酒酿,装进搪瓷盅里,嘱咐我带给知秋。我用网袋提着,还帮她背了一包行李,跟在她后面匆匆穿行在车站的人流之中。她的背影陷于人潮汹涌深处,时隐时现,我不得不拼命在形形色色的身影和面孔中寻找她。心里慌张,又有不舍。

上车之后,我气喘吁吁把肩上的背包放在她的铺位上,然后把母亲煮的食物拿给她。知秋看着我,非常柔和地说,一生,我不用这些,你自己吃吧。

我没有想到她会拒绝母亲的心意,一时间进退两难。

我说,姐姐,这是母亲给你做的……我怎么能要。你拿着路上吃吧……你会饿的。

她没有说话,但是也不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车上的广播响了起来,她一边抚着我的肩一边牵我去车门口,说,车快开了,你回家吧。

我怔怔看着她,她也看着我。车开始晃动,我心里忽然狠狠一紧。她看定我,这样深的眼神,如同一口井,郑重地说,一生,你以后也一定要离开洛桥。外面的世界不一定有多好,但你不要因为它不好就不敢走进它。

彼时对我说着这话的知秋还是一个有心有爱的好女子,只是要得比寻常孩子更多,对世间有野心,强烈至足以不择手段。这是她与生俱来的选择。

我望着她离去,好似这一别便会消失人海,再也不与我相见。我顿时眼泪如雨,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知秋走了,知秋走了。

我手里还是捧着母亲为她做的食品,没能拿给她。叶知秋不要的东西……我害怕母亲看到这心意遭受冷落觉得伤心,可又舍不得倒掉,于是一个人在月台上蹲下来,打开搪瓷盅,大口大口地吞咽干净。

我眼泪更加汹涌了。

12

你的灵魂太空旷了。寂静得只剩下回声。

知秋,人间三月已经来了。

在末冬的夜晚,她很快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世界寂静。暗得沉重,好像找不到一丝光亮的可能。我在隐有寒意的房间里起来,身边人醒不了。月光一般的身体赤裸在夜里。

下了床,因刺骨的寒意而觉得脚步颤抖,弓起足底,踮着走到书桌边,似脚下坎坷有棘。冷得发抖。

我困倦地伏在桌上希望能够如此沉睡过去。知秋在里屋安眠,我闻见她的呼吸声。

我在这夜里静静对她说,我的生与梦都太薄了。因此长久不能获得没有知觉的沉沉睡眠。知秋,你不懂得如此胆战心惊的我,一如我不会懂得那样若无其事的你。

窗外渐渐天明。闹铃响,房间里浑沌如瓷的宁静顿时被打碎,我迅速关掉了它。该去学校上课了。直起身来,眼睛还是干涩睁不开。揉一揉睡得发痛的额头,站起了身,走进里屋去。看到她沉睡的模样。暗的模糊的轮廓,无知觉的紧闭的双眼。我立在她的床前,内心深处都是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间我俯下身抚了她的额,触手温良。

屋内的空气是冰凉的,冰凉之中混合着隔夜的食物,香水,发臭的衣被,鞋袜,烟酒,动物粪便的气味,在这旧木楼里弥漫着无处不在的生之潦草。知秋略略醒了,喉音模糊地唤我,一生,一生,这才几点……你要去哪里。

我几乎不愿看她,自顾理着衣领,只是冷冷回答,我要去上课。你快睡。

她便不再说话,裹紧被子翻过身去继续睡。我不开灯,在屋角生锈发霉的水槽边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从椅子靠背上拿起我的大衣披上,踢开脚下的垃圾,空酒瓶,书本碟片,散落的衣服和袜子,走向门边。踩到空心的地方,旧至脱漆发糙的老木地板便吱吱响几声。黑猫的绿眼睛在暗处像钉子一样扎在我脸孔上,它默不作声地看着我静静离开这房间。

在别后的三年时光里,我安心在洛桥的高中念书。高考之后我也选择去了津城的大学。我不知我是为了追随她,还是为了……罢了,我也不清楚。

我同样也不清楚我们要经历多少的事情。内心要磨得多钝重不堪,并且再无所谓失去,才能够肆无忌惮地在这偌大的,充满了欺骗与空白的生命中沉睡过去。

知秋。

我这般想着,辗转在黑暗的楼梯,下降,下降,最终扑进了料峭的风雾里,晨曦这样的淡薄,四下笼罩着微微的蓝,如同浅海。

我忽然感到悲伤深处其实空无一物。这是我在大学时代伊始,在知秋住处度过的一夜。

13

我离开她的住处回到学校,十点的时候下了第一节课,赶回宿舍拿课本,正巧在宿管室接到她打来电话,刚刚睡醒的声音,粗糙而沙哑,疲倦显而易见,她直接问,你在哪儿?

我说,才刚刚上完第一节课。你睡醒了?

她声音含混地应我。

我们又开始沉默。我疑心她这一会儿就又要睡了过去,最终开口说,知秋,下节课我不上了,我来看看你,帮你搬家。过十分钟,你来门口等等我。

好……

我挂掉电话,忽然感到心焦力促的疲倦。是一个冬日晴天,宿舍尽头高大木头窗子外透进灼眼的光线来,在地面温温糯糯地洒了一片苍亮的日光。这是一月时节,又一年暖冬无雪。

我本来就一夜未睡,此刻万分疲倦,闭上了眼睛。

是在昨夜,知秋约我一起吃晚饭。时间定在六点。一家川菜餐厅。我向来刻板守时,下午五点四十五便从宿舍出门,顶着叫人头疼欲裂的寒风疾走。她如我意料之中没有按时来,但不知为何我甘心等她。

没有进餐厅等候,而是站在门口,瑟瑟缩缩地朝夜色里望。门口的停车坪混乱嘈杂,出租车,私车,官车乱挤一通,安排泊车的侍应生点头哈腰忙不过来。我一会儿站到右边,一会儿站到左边,侍应生嫌我碍事,竟给了脸色。但我怯懦,也不懂得如何去计较,伶伶仃仃站在那里等人,甚有凄凉。

远远地见到她走下出租车来,非常妩媚地朝我挥了挥手,步态相当妖娆有得色。冬天夜晚,竟也戴着相当夸张的墨镜,穿黑色丝袜,棕色的薄质连衣短裙,外面套一件灰色的呢子外衣,领子与下摆都像充气的荷叶边一般鼓鼓囊囊,肢体纤细像只螳螂。

她又这样的陌生,而我还是情不自禁就叫她:姐姐。

她走过来,挽着我的手,带我进餐厅。步态极其妖娆,而胳膊仍然如幼女般纤弱,令我感到十二分的异样不自在。

我闭上眼,总觉得她仍旧是纤细尚未发育的小女孩,身形那般瘦弱,惊怯而天真。但睁开眼,便看到她如一切纵情世间声色的活脱女子般,媚惑又浅薄,一眼便看透……却也又不能完全看透。好比一样知道有不幸,却各有各的不幸之处,细节不一。

我们坐下来,她脱掉外套,妆容很浓,皮肤苍白,劣质粉底之下还有青春痘。机械的笑容短促而空洞,举止神态万分轻佻,又很社交,待我如同在陪客。大概已经是职业习惯。

我看着她,便感到一种经过剧烈而无知的透支之后所剩下的青春之惨美。她仍旧不是精致华丽的高贵女子——手臂上有累累烟痕与来历不明的小伤创。指甲与指尖有牙齿撕咬过的痕迹,没有洗手。

母亲可好?她问。

我说,她一直就是那样,没有好与不好。

你在学校过得怎样?

还行。

你到这儿上大学有一阵了,我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做姐姐的本该多照顾你…但我总是忙……瞎忙……

她说着,眼神中有了一丝略略的诚恳,低头点了一根烟。

点你喜欢吃的吧,不要客气。

那顿饭我吃得相当拘谨,她蜕变成如此妖娆靓丽的仪态,但我还是素面朝天的学生模样,稚嫩又粗糙……我在她面前有强烈的女性之间独有的特殊自卑感,几近自惭形秽,很是不自在——女孩子大抵都是相当虚荣的。

我们断断续续地沉默,彼此都无话可说。总觉得尴尬,便无话找话,聊起一些童年往事,痛苦而又无奈地强颜欢笑,低头便缄口不语无法继续言谈,黯然神伤,彼此都感到窒息。

吃饭的时间,突然有男子来找她,看来是与她纠缠什么事情,她有些不好意思,点头向我示意离席一下,那男子尾随着她到外面去说话。

她先后出去了两次,都是一去很久。最后一次回来时,菜都早已凉透。周围人声鼎沸,我独自坐着守着一桌凉菜,心慌落寞。她很久才回我桌边来,坐下,说,我想分手,男朋友不肯。说要给他五千块分手费,便不缠我,十天之内我也可以在他家住着,直到找到新的住处。否则就立刻搬走。

我说,你给他吗?

她说,给啊,他很认钱的。他不缠我就好。

那你什么时候搬走?是我的话一定是立刻搬走……

她低头夹了一筷子的凉菜,顿了顿,自嘲地说,我也不知道他要我立到多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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