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要曾国藩去平定安徽时,曾国藩在头脑里已过了一百遍考虑多时的计划,这个计划的关键点就在安庆。
他以战略家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首先向咸丰分析道:“自古以来办理窃号之贼与办理流贼有很大不同。什么是窃号之贼呢?就如洪秀全那样的,建立了伪政权,有根据地和明确的政治纲领。什么是流贼呢?没有明确的政治纲领和目的,缺少稳固的根据地,常常避实就虚、流动作战,也就是说,打一枪换个地方,有生之年一直在换地方,比如石达开。”
对付石达开这样的流贼,曾国藩的方案是,坚守阵地,以待其至,挫其锋锐。对付洪秀全这样的窃号之贼的方案是,剪除其枝叶,然后直捣老巢。
现在的重点不是石达开,石达开虽未穷途末路,但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出什么名堂。关键是洪秀全,只要把洪秀全灭掉,其他流贼不足为虑。而灭掉南京的洪秀全,自然要先攻陷南京,攻陷南京的前提是剪其枝叶屏障,这枝叶包括两个,一个是安徽滁州,一个是安徽和州。若想剪除这两个南京的屏障,就必先得安庆。
曾国藩的战略要点出来了:先打安庆。
他说,南京伪政权所以长期不能被攻陷,太平天国之所以能在大内讧之后力量复起,就是因为有滁州、和州与安庆以枝叶屏障,有陈玉成和那些幽灵般的捻军往来游击,屡次打败我们的军队。如果集中全部力量进攻安庆,陈玉成必然全力以赴,这样就能逼迫陈玉成做战略决战,如能攻陷安庆,消灭陈玉成兵团,南京的灭亡只是时间问题。他最后说,攻陷安庆是头等大事,是中心目标,更是我大清王朝生死存亡的关键。当然,也是湘军气运兴衰的关键。
曾国藩分析得没错。安庆是太平天国西方重镇,倘若安庆一失,从安庆到南京就无险可守。这也是为什么洪秀全让智勇兼备的陈玉成防守安庆的原因。曾国藩整个战略计划是完美的,咸丰非常认可,胡林翼的心里却七上八下。
自从李续宾命丧三河镇后,胡林翼用兵谨小慎微。他叮咛他的将军们,从此以后,兵事以逼城为下策,力戒攻坚。这是曾国藩的思想,却被胡林翼落到实处。对于进攻安徽,胡林翼更是眼皮乱跳,安徽是太平天国长期占领的地区,已有稳固的群众基础,打安徽和打南京,危险程度差不多。
曾国藩也这样看,却没有胡林翼那种胆怯。
在进入安徽边界的阴冷夜风中,士兵们都打着冷颤,只有他浑身燥热,仿佛前方有一座希望的火焰山,熊熊炙烤着他。能有这样的感觉,是他和胡林翼共同谋划的方略,提升了他的热血沸腾指数。
在进入安徽之前,他和胡林翼不分昼夜、废寝忘食地谋划具体军事行动,最终确定了兵分四路平定安徽的高深计划。
第一路由曾国藩担任指挥官,主力是曾老九曾国荃兵团,由宿松、石牌长驱直入攻安庆;第二路由太湖、潜山取桐城,多隆阿、湘军猛将鲍超担任指挥官;第三路由湖北英山、安徽霍山攻桐城,指挥任务落到胡林翼头上;最后一路迂回向北绕河南商城、固始奔庐州,由李续宾的老弟李续宜担任指挥官。
李续宜得到命令后,莫名其妙,向北迂回到河南是南辕北辙,所以大为质疑曾国藩的高明计划。曾国藩急忙解释说:“这是皇上的意思,其实也不是皇上的意思,而是淮北漕运总督袁甲三的意思,其实呢,也不是袁甲三的意思,而是正在淮北驻军的胜保的意思。胜保是个胆小鬼,担心咱们对陈玉成大军全面进攻时,陈玉成会从淮北突围,他无法抵御,所以才让你绕路,你的主要任务还是保护胜保那笨蛋。”
按曾国藩的分析,第二路最吃紧,由太湖、潜山取桐城,陈玉成必然冒死相救,这还只是外因,内因则是两位指挥官多隆阿和鲍超极不和谐。
这个组合其实不是曾国藩的本意,而是胡林翼的安排。
曾国藩向来反对把湘军划归非湘系将领指挥,所以当胡林翼把鲍超划给多隆阿时,曾国藩不禁气得胡子直抖。若是从前,曾国藩早就和胡林翼大吵大闹一通了,不过自从在老家脱胎换骨后,他没了这种斗气,和气成了他为人处世的主旋律。所以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胡林翼调兵遣将,四路进攻安徽的大规划成型并付诸实施后,曾国藩也没有说一句话,他赞同这种方略,只是在具体实施上,他心中一直忐忑。
这种忐忑很快变成现实。曾国藩的进军路线虽是走石牌攻安庆,但他前面就是太湖(地在安徽长江之北),也就是说,他必须要攻占太湖,才能继续进兵。太湖有着举足轻重的战略地位,它是由湖北进军安庆的通道,是敌我双方必争之地。与此同时,多隆阿兵团也抵达太湖,并将太湖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虽是隆冬,风里却裹挟着令人作呕的腥气。
曾国藩站在太湖城战场外,捏着鼻子,眉头紧皱。这大概是个不吉利的预兆,两天前,他和胡林翼、多隆阿开了个战前会议。
他怀疑胡林翼是被三河镇之战吓傻了,整个会议上对多隆阿俯首帖耳,毫无主见。
按多隆阿这个半瓶醋的意见,他自己驻军于战场很远的新仓,湘军将领蒋凝学驻军新仓、小池之间,以阻截由潜山而来救援太湖城的陈玉成兵团,另一位湘军将领唐训方把军队一分为二,一部守石碑,夹击陈玉成,另外一半则在他的驻营周围担任警戒。至于鲍超,多隆阿向来和他有世界观的分歧,于是命令他驻军距潜山四十里的小池驿。
多隆阿分配完三人的任务后,洋洋得意地看向曾国藩,他对曾国藩半命令半商量地说:“您的人马最多,有七千人,我看就去围攻太湖城吧。”
曾国藩一肚子不忿,但他有高度儒学涵养,并不发作。当然,这也不是涵养的问题,还有见识。
他知道那三位一定会对多隆阿的计划表示不满。首先是蒋凝学,他不无抑郁地指出,我这哪里是打长毛,简直是在保护多隆阿这蠢货。然后是唐训方,他哭笑不得,老子本来人就少,你还分出一部去给你当保镖,这仗怎么打。最后是大发雷霆的鲍超,鲍超对着胡林翼睁圆了牛眼:“老子驻守小池驿,那地方看着是平地,其实是陷阱,前有子潜山而来的陈玉成,后有太湖城的长毛贼,他们联合发作,我岂不成了肉包子?!”
多隆阿自认为这次调度是他高度智慧的结晶,让他大失所望的是,百分之七十五的人都有异议。这让他想起圣贤的一句话: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他看向曾国藩。曾国藩自出山后已成了老好人,这种情况下,曾好人没理由不支持他这个最高统帅。
他想错了。这是大是大非,甚至是人命关天的问题,曾国藩还有良知,绝不可能和稀泥。
他未做过多的深思熟虑,因为他早就考虑得万分透彻,脱口而出道:“大人您的调度很欠考虑。鲍超置于危地不说,连我也会被您害死,我只有七千人,您让我七千人全去攻城,万一有个闪失,我连机动部队都没有。”
多隆阿气冲斗牛,却找不到智慧反驳,而是向胡林翼使眼色,要他帮衬。胡林翼先咳嗽了一下,艰难地开口:“三河镇一役,咱们见识了长毛的厉害,我认为……”
曾国藩插了他一嘴:“胡大人,三河镇战役就是因分兵才导致惨败,如今又要重蹈覆辙?”
“曾大人,你这胆子,啧啧……”多隆阿也插了曾国藩一嘴,而且觉得这一嘴完美无缺地凌辱了曾国藩,因此内心洋洋得意。
曾国藩看向他,目光里如同有锥子:“大人,兵者,生死存亡之大事也,怎可不慎?我向来主张集中兵力,您却分散兵力,仗打起来,有个三长两短,这个责任谁负?”
这显然已不是官场老好人的态度,多隆阿正欲暴跳如雷,一个浑身尘土的探子冲了进来,气喘如牛地说道:“长毛陈玉成兵团来了!”
会场一阵骚乱,仿佛陈玉成率领千军万马就在帐外。多隆阿擦拭着额头的汗,忘记了暴跳如雷,浑身战栗起来:“想不到陈玉成如此之快,诸位赶紧各就各位啊。”
陈玉成来得并不快,曾国藩等人各就各位后,他才抵达桐城。
虽然来得不快,但行动起来却快如闪电。
他一抵达桐城,主力就急行军奔向鲍超的小池驿。没人告诉他这里是敌人防守最薄弱之地,他凭着多年战场经验,把赌注毫不犹豫地押了小池驿。
他暂时押中了。当他的主力五万人围住鲍超,并发起进攻时,鲍超的三千五百人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叫喊,这叫喊中有“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也有深深的恐惧。
他们凭借有利的地形,一次次击败陈玉成兵团的猛攻,但连被大炮轰得稀巴烂的石头都看出来,鲍超不可能守太久。
多隆阿发现,如果不解救鲍超,他的命运也不可知。所以他不停地派出一千人组成的援军,奔向小池驿。这些援军像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鲍超被围攻得头昏脑涨,在战斗的间隙,他想睡一会,噩梦总是闯进来。在梦中,他看到李续宾满脸血污地伸出苍白的大手,对他乱抓;张开血盆大口,对他乱咬。这显然不是好兆头,鲍超不停地派出信使,到多隆阿处求救。
多隆阿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去救,有去无回;不去,下一个就是他。在他慌张失措、头疼万分时,曾国藩已迅速做出了反应。
本来,他在围攻太湖城,太湖城中有一万太平军士兵,他的七千人根本就不够。不过这一万太平军有思维定势:守比攻重要,所以虽然数量上有优势,却不肯出城半步。曾国藩抓住这个对手的判断,分出一部去救援鲍超。
这支部队和多隆阿派出的多支救援部队一样,在陈玉成兵团外围就被打得抱头鼠窜。鲍超在小池驿发出阵阵绝望的叹息,他认为,李续宾在地府里很孤独,借了陈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