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白了对方一眼:“是做给自己的内心看的。”
就在他在金陵干着自己喜欢的事业时,1865年5月末,接连而来的三道圣旨打破了他的平静,让他重新开启了下个战场的大门。
三道圣旨的核心内容一致:僧格林沁被捻军搞死了,曾国藩迅速带兵镇压捻军。
僧格林沁是大清王朝的一张王牌,沙场老手,战功一流,曾多次击溃太平军分支部队,想不到却死在捻军手里,让人不胜唏嘘。
捻军是活跃在安徽、江苏、河南、山东、湖北等地的流动武装,“捻”是一群、一股、一伙的意思。由这个称号可知,他们兵力有限。和太平军不同的是,他们都是骑兵,擅长运动战,只占领一两座不起眼的城池,作为根据地,打一枪换个地方,这就是曾国藩所谓的“流寇”,看似力量弱小,但由于行踪极不靠谱,突然出现突然消失,所以特别难对付。
曾氏兄弟收复金陵后,慈禧觉得应该由中央政府军队取得一场大胜,压一压湘军的气焰。僧格林沁主动请缨,他仔细审视了一番,发现最合适的敌人就是“捻军”。因为捻军看上去弱小,又喜欢逃跑,而且他的兵团也以骑兵为主。尤其重要的是,当时太平军老巢被攻陷,和太平军始终保持密切关系的捻军失魂落魄,看上去更容易对付。
1864年年末,僧格林沁嗅着捻军的味道,在江苏、山东几出几入地拼死追踪。有时候一月之间,奔驰不下三四千里。捻军利用他急于求战的心理,故意避而不战,每日行军一二百里,拖着他绕圈子。僧格林沁累个半死,不但顾不上吃饭,连下马的时间都没有。虽然如此卖力,却始终无法和捻军主力做决战,于是,僧格林沁得了狂躁症。1865年5月,僧格林沁终于在山东菏泽的高楼寨找到了捻军主力。其实,这是捻军首领赖文光故意让他找到的。
赖文光是个军事奇才,他把捻军最擅长的游击战和太平军擅长的千里奔袭的运动战结合为一,创造了属于他自己的战法。他用了近半年时间,牵着僧格林沁的鼻子跑来跑去,跑得僧格林沁五内俱焚,最后在高楼寨设下埋伏圈,引早就怒发冲冠、失去理智的僧格林沁进入包围圈,一番血战之后,僧格林沁被杀,他的骑兵团全部战死。
清政府唯一倚靠的军事力量灰飞烟灭,只好启用它最不愿意用的湘军。
接到最后一道圣旨的当晚,曾国藩穿着女儿缝制的布鞋,坐在椅背高高的太师椅里,毫无表情。
幕僚们在底下小声地议论,主题当然是僧格林沁的死。有知道内情的幕僚轻轻地说,曾公早就知道僧格林沁必败,僧格林沁最后一次追捻军进山东时,曾公就向中央政府指出,僧格林沁兵团转战经年,疲劳过度,应该到旷野之地歇息,养精蓄锐。可僧格林沁不听。你们也知道,僧格林沁这人傲慢无礼,始终认为咱们湘军不是科班出身,也瞧不起曾公,如今怎样……
幕僚们的声音越来越大,曾国藩仿佛没有听到,他陷入深重的沉思里。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五十四岁,老了。他不想再出征。这段时间里,他总感觉到精力不济,那些年如影随形的锐气和意志力渐渐远离他,使他成为一个失魂落魄、毫无进取精神的老头。
有些时候,他认为是自己的修行不够。在他看来,人最应该修行的就是意志力,必须要时刻约束自己的意志以养精蓄锐,让自己的意志力免于分散和浪费,从而获得来自约束所产生的速度。但他发现,在过多的深思焦虑中,人往往约束不住自己的意志力。内心强大只是一种梦想,所以当意志力分散和浪费后,无论是思维速度还是行事速度,都会变得缓慢。这是个恶性循环,一旦人生的速度慢下来,所有事就会变得力不从心。
他几乎是从百无聊赖中醒转过来,听到了幕僚们讨论的声音,如滚滚春雷。他咳嗽了一声,厅堂里马上鸦雀无声。
“诸事棘手,焦灼之际,我都想干脆躺在棺材里算了,也许比活在世上更快乐。”
幕僚们面面相觑。
曾国藩接着说:“越这样想,焦虑越多,公事越繁,而长夜快乐之期更是杳无音信。本来,我就打算老死在金陵的。想不到又要我担当如此重任。责任越重,事务越多,被人指责也就越多。世人都以官至极品为荣,而我现在真是把它当作苦恼的处境。”
幕僚们接不上话,只能由曾国藩信马由缰地说。
“但时势如此,我绝不能置身事外,也只有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最后他以一个感叹句结束:“宦海真是烦人!”
万难迅速出征
曾国藩在那个悲伤的两江总督衙门里,沮丧地和幕僚们说“宦海真是烦人”时,金陵城正无忧无虑地步入夏天。那场浩劫之下的尸体腐烂的味道还未彻底散尽,人人都在阳光底下被熏得头晕脑涨。
曾国藩的心情和腐臭的金陵城无关,而和北京城有关。就在一个月前,慈禧突然大发雌威,把她的亲密战友奕訢赶下了议政王的宝座。可以说,当初发动北京政变时,没有奕訢的支持,慈禧不可能独揽大权。几年来,所有的大政小事都是她和奕訢商量决断的。无人知道,为什么慈禧像条疯狗,说翻脸就翻脸。
奕訢被指控妄自尊大、目无君上、暗使离间等罪,彻底离开了政治场。曾国藩得知此事时,呆若木鸡。奕訢虽然和慈禧穿一条裤子,但对他曾国藩的器重有目共睹。而且湘系集团都看重奕訢在政治场的地位,曾国藩尤其认定奕訢是贤王,如果能长期在位,国家很可能会中兴。
但现在,一切都成泡影。他和彭玉麟谈到此事时,不禁感慨万千,泪水横流。曾国藩多年来始终把不和京师大臣谈友谊放在首位,他对奕訢的感情纯粹出于公心。也正因此,所以才更加伤心。
这应该算是时局溃烂、政治昏暗吧,曾国藩在心里悲叹。幕僚们不知他们的曾公心情到底糟糕到什么境地,只能等待曾国藩给答案。
曾国藩给出的答案是:朝廷要我迅速出兵,万难迅速出征啊!
难以迅速出征的原因,幕僚们心知肚明。此时的湘军已不是从前的湘军,经过曾国藩一番大刀阔斧的裁撤后,他所指挥的湘军只有二万余人。这二万余人在大半年来也没有训练,都在做义务劳动。临时招募,太不现实。另外,捻军骑兵居多,曾国藩要想和他们抗衡,必须要有骑兵,马源则是个大问题。最后,曾国藩要防备捻军渡黄河北上,还要有一支黄河水师。由于黄河水浅,他从前的水师战舰毫无用武之地。
他把这些焦头烂额的问题说给慈禧听,并且重点指出,湘军的作战风格是稳扎稳打,循序渐进,若要和行动迅速、不计后路的捻军展开大规模战争,非有半年时间不可。
慈禧闻听大怒,僧格林沁的冤魂正向她哭诉死得好苦,这位老女人认为曾国藩在向她要条件,于是发出圣旨:曾国藩可节制河北、山东、河南三十省所有军队,此三处所有官员都受曾国藩调遣。
曾国藩对着这道圣旨长吁短叹,最后连叹息的力气都没有了,就找来军官们说,咱们去打捻子吧。
军官们也长吁短叹,数年征战,满身伤痕,才过上几天太平日子,又要上战场。立即有军官说:“大帅,咱们是军人,战场杀敌是本职。可打捻子,就要去北方,背井离乡不算,关键是北方的面食,咱们吃不惯啊。”
曾国藩觉得很可笑:“这也是问题?老子我在北京做官,天天吃白面,也没吃死啊。凡事都要适应。”
将领们其实就是不想去,信誓旦旦地说:“南方人吃白面,真能吃死人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开,结果这场很严肃的战前动员会议成了饮食交流会。曾国藩发现按这种思路开上个一年,也毫无结果,于是宣布散会。
散会不久,慈禧的圣旨又来了。圣旨说,捻军杀掉僧格林沁后,队伍极度膨胀,中央政府很担心他们会乘胜北渡黄河,威胁京师,曾国藩必须立即领军北上,江山社稷存亡在此一举,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慈禧还说,你离开金陵,两江总督暂由李鸿章代理,他是你的人,你大可放心。另外,我们知道你把军队裁撤很多,李鸿章的军队也可以用啊,这还用我们说吗?
曾国藩一咬牙,一跺脚,对将军们说:“咱们上路吧。”
将军们一阵乱哄哄:“大帅,走不了啦,昨天我们到部队去动员,结果大家都说死也不去北方,很多士兵说要提前退伍,现在就有几个营的士兵已跑得无影无踪。”
曾国藩心潮起伏,闭上眼,平复了要爆发的情绪,睁开眼时,已平静如水。他说:“愿意跟着咱们去建功立业的,热烈欢迎;不愿意去北方吃白面的,咱们不勉强。”
将军们说:“那咱们只有九千人啦。”
曾国藩在心里开始骂街:“让李鸿章给咱们一支淮军,还有僧格林沁的残兵,能凑多少是多少。”
李鸿章非常配合,立即派出一支以手下骁将刘铭传为总指挥的二万余人的淮军。曾国藩检阅这支军队时,发现士气高昂,问到饮食问题,这位未来的首任台湾巡抚刘铭传扯开嗓子喊道:“我们不像湘军那样畏惧北方寒苦、也能习惯吃白面,您指哪里,我们就冲哪里。”
刘铭传话音才落,淮军阵营里就发出夸张的狂笑,搞得曾国藩和陪同巡视官们毫无面子。曾国藩回到衙门后,忧虑地说:“这支军队武器现代化,一定很能打,但我未必能指挥自如。”
派去视察僧格林沁残兵的人说:“我看这仗不好打,僧格林沁的残兵更不好指挥,搞来搞去,恐怕只有咱湘军了。”
曾国藩大叫一声:“哎,万难迅速出征啊。”
就在他情绪低落到谷底时,李鸿章派人来告诉他:“曾公不必焦虑,我已派了一支精锐乘船到天津保卫京师,您大可放宽心,做准备工作。”
曾国藩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