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荃却不以为然,他指出,官文这老贼在武昌,其实就是中央政府对咱们湘系集团的不信任,要他来监视咱们。而且我指控他的罪状全是实情,有何不可?
曾国藩又骂起来:“蠢材,你鲁莽啊!”
鲁莽,就要付出代价。中央政府的反击仍是老一套:京官们继续弹劾曾国藩,不但认为他难担大任,而且觉得曾氏兄弟开始以权谋私,搞政治斗争。
月光之下,曾国藩长吁短叹,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到自己两臂、两腿、腰脊都瘦了一半,腿部膝盖以下的肉像被抽走了一样。他对幕僚们说,这官啊,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下去了。
幕僚们安慰他说,谁还没个低谷期,曾公您当初还想过自杀呢,不是挺过来了。
曾国藩脸色极度难看,最近这几天,他一直睡不好,绵绵无尽的失眠和充满恐惧的黑夜让他痛不欲生。他常常睁着眼睛做恶梦,看到一群人冲进房间,把他大卸八块,扔进锅里煮。
在多日失眠和神经焦虑后,曾国藩做出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求退保全。
他向中央政府递交辞职信,声称得了很严重的神经性疾病,需要休息。他本以为会得到几句安慰,让他痛苦的是,他得到的却是慈禧摘抄来的京官弹劾他的奏疏。
曾国藩流下冰凉的泪水,咬定主意,定要辞职。他希望中央政府能让李鸿章接替他,中央政府告诉他,“就在任上养病,不要再提辞职的事。况且,你剿捻军一事无成,怎可说走就走?”
曾国藩来了牛脾气,说,“你们若真心实意让我剿捻子,我仍坚持从前的打法,否则,我必须回家养病。”
中央政府说,“你那种打法太古朴,毫无新意,事实也证明它并不实用。”
曾国藩急了,他说,“我剿灭太平天国,用了十余年时间摸索经验,才总结出一套对付他们的方法。现在剿捻才一年,我是个慢性子,应该给我时间。我用四镇布防、机动部队跟踪追击,后又防守运河,这是以线控制面,压缩和限制捻子流动作战的范围,这叫‘以静制动’,方向是对的。捻子渡过贾鲁河只是具体地段上防守不力,并非是防河之策本身有错误。才一出错,就有些人吠影吠声,捻子没有把我搞伤,这些弹劾文件却把我搞得头晕脑涨。我实在压力太大,健康吃紧,真是力不从心了。”
中央政府见他去意已绝,只好同意了他的请求。慈禧问他:“你辞的什么职?”
曾国藩猛然想起,自己有两个职务,一是剿捻总司令,一是两江总督。
这时才想起来,恰好证明他对仕途已心灰意冷,他要写信给慈禧,“我全都辞了,无官一身轻,回家多活几年。”
李鸿章得知此事后,立即写信提醒老师:“奏章的语气不可太坚决,这样除了让人觉得痕迹太重没别的用处,而且未必马上就能退休,即使退休一二年,其他地方若发生战争,仍免不了被皇上逮个正着,到那时就更加进退两难了。”
曾国藩恍然,经过深思熟虑后,他的辞职信就成了这个样子:“我决定今后不再做官,也不打算回老家享清福,只求在军营中照料杂事,维系军心,不居高位,不享大名。”
这是绝妙的招数。既可消除心腹们的后顾之忧,又能避免其他同僚的闲言碎语;既不至于让皇上为难,也不至于让自己处在被动之中;既可以保持自己的晚节和清誉,又可让曾家获取体恤皇上的名声。
紫禁城收到他的辞职信时,都觉得这招太毒。慈禧找来几个心腹一商量,觉得曾国藩的两江总督职务不能收回。站在人情角度看,卸磨杀驴不能如此迅速;站在战略角度看,李鸿章是曾国藩的弟子,如果把曾国藩赶走,那李鸿章还会尽力剿捻吗?
慈禧对曾国藩说:“看来你真不适合剿捻,倒很适合做两江总督。”
在经历了一年多剿捻战争后,曾国藩被弟子李鸿章替代,黯然神伤地回到金陵。
金陵百姓对他倒是很热情,夹道欢迎,锣鼓喧天。曾国藩就在这热闹的迎接仪式中心情灰暗地走进了两江总督府。
有人见他狼狈而回,都安慰他,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曾国藩竟然开起了玩笑:“拼着老命艰苦创业,这不是常人能力所及,但也未可一概期待贤者大包大揽。应当在德行、文学、言语、政事四科之外,另设一科,叫‘绝无良心科’。”
这是黑色幽默,曾国藩是想告诉别人,要成就大事,先得丧尽天良才行。
有人就问他:“你剿捻没有丧尽天良吗?”
曾国藩回答:“没有。在惩治和捻子有来往的百姓上,做得还不够狠。不过,”他格外冷静,格外自信地说道,“我制定的剿捻策略是正确的。”
正如他所说的,两年后,李鸿章正是用他的剿捻策略平定了捻军。
说完这句话,曾国藩又神色黯然:“我原本就不是打仗的材料,能走到今天,时势所逼。”
有人问他:“那您的长项在哪里呢?”
曾国藩沉思了很久,才淡淡地说:“诚!”
“没了?”
“没了。”
中兴幻梦
清晨,几只从北方回来的鸟雀钻进总督府,它们用欢快的叫声吵着曾国藩。曾国藩从噩梦中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空气里有股野菊花和火药掺杂的味道,嗅起来很不舒服。
他咳嗽了一回,用力抖动躯体,把癣皮抖落,然后走出卧室,在办公桌前坐下,开始了新的一天。
自回金陵后,曾国藩无论是精力和头脑,都比剿捻时好了很多。他对幕僚们说:“每个人在一生中都有节点。我的节点就是剿捻失败后,节点的内容是,弃武归文。”
幕僚们说:“曾公本就是设计师,而非战略家,能回到‘文’上实是我大清之福。”
曾国藩感受凄凉。他说:“年轻时在京城做官,一心想的是能掌控时局,发动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让我大清再振生机,重新恢复康乾时代的太平盛世。”
幕僚们说:“那您可就是我大清朝的张居正啦。”
曾国藩叹息说:“后来发现这是胡思乱想,因为我根本就没机会没能力掌控权力。”
“此路不通,哈哈。”有幕僚见话题沉重,幽了一默。
曾国藩瞪了他一眼,这一分神,使他忘了说到哪里,客厅里一片沉寂。
“东方不亮西方亮,有大志者,不愁没出路。”有幕僚提醒曾国藩。
“哦,对!”曾国藩想起了下面的话题,“如果没有太平天国造反,哪里能有我的今天?你们知道吗,当初我编练湘军,常常想的就是,只要镇压了太平天国,‘中兴’的日子就来啦。”
“可惜又冒出了捻军。”
曾国藩长叹,开起了自己的玩笑:“是啊,一年前我就想,只要镇压了捻军,‘中兴’的日子就来啊,想不到我是个笨蛋,毫无成果。”
幕僚们都说:“曾公,话不能这么说。据各种战报,李鸿章镇压捻军所用的套路也是您定下的基调。”
曾国藩会心地一笑:“不是我托大,我向来做事求稳,凡事都经过深思熟虑,那套对付捻军的办法,只要假以时日,必生效果。”
“是!是!是!”
“我说到哪里了?”
幕僚们异口同声:“中兴。”
“哦,对!”曾国藩停顿了一下,“我原本以为只要没了战争,就等于站在‘中兴’门外,想不到……”
他所谓的“想不到”,其实早有血淋淋的现实摆在有忧患意识的人眼前,他只是不忍看得那么透罢了。
大清帝国当时已如百余年的茅草屋,四面透风,摇摇欲坠。帝国内部,太平天国虽然被镇压,但各地起义仍接连不断,敲打着大清帝国的神经,紫禁城中,慈禧以中下之智、上上之欲统治着这个帝国,她只能让它变得更坏。帝国外部,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西方列强就不停地搜刮它的财富。曾国藩在剿捻时路过各地看到村庄乃至城市的破败时,悲痛欲绝,这哪里还是个帝国,简直就是败絮。
在曾国藩看来,外部的敌人永远不是问题,于是他轻描淡写地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他乐观地认为,只要学了西方的武器改练军队,同时自己也制造洋枪洋炮这些近代武器,就能抵御地方列强的攻击。在此基础上,再深入钻研和了解西方技术,假以时日,完全可以打败那群鬼子。
他看不到西方的成功是因为制度,而非武器。这种天真之想,让他第一个在中国创建了西方武器制造厂,也是他,派出了第一批留学生。
在他的鼓吹下,当时中国很多人都把眼睛瞄向西方,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这就是我们今天所称的“洋务运动”。“洋务运动”历经二十余年,结果在和日本的甲午战争中暴露了它的毫无效果。
其实,“师夷长技以制夷”是个伪命题。“师夷长技”的目的是“制夷”,而不是让自己绝对强大起来,一旦夷狄没了,那些“长技”必被取消。满洲人入关后,拒绝使用火器就是明证。满洲的统治者似乎很精明,他们认为一旦火器普及会动摇其统治,但如你所知,这是小农思维。当他们面对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时,才发现了自己的差距,但悔之晚矣。
曾国藩觉得,最大的危险往往来自内部。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攘外必先安内,内部不稳,是绝对的不稳。至于外部,不过是肘腋之患。对于如何处理内部,曾国藩毫无信心。本来,他认为吏治清明是重点,可正是他本人一直在破坏吏治。
担任两江总督后,曾国藩在其辖区内把他认为的贪官污吏统统撤掉,换上自己认定的好官吏。但这些人到任后并未给曾国藩增光,相反,他们变本加厉,比从前的官员还要贪腐。
曾国藩极为痛苦,却束手无策,原因无他,主要是这些官吏不是他的亲信,就是他亲信的亲信;不是他亲手所保举,就是他保举的人所保举。所以他明知问题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