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办事平和、精细。”曾国藩淡淡地说。
“你要还他一个公道。”
曾国藩提高音量:“臣一到金陵,就一心一意审理此案。”
慈禧在帘子后微微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曾国藩自然也不会开口。
许久,慈禧问:“你的身体如何?”
曾国藩诚实地回答:“脚肿虽消,但两腿酸软,行动维艰。尿频、尿痛、尿不尽。这只好眼,也要坏掉了。”
慈禧轻轻“哦”了一声,双方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没有结束。
十天后,慈禧听说曾国藩竟然还在京城,而且丝毫没有要回金陵的意思。于是她再召见曾国藩,一面就问:“你什么时候去金陵?”
曾国藩回答:“三日后就启程。”
“为何还要等三日?”
曾国藩听出了慈禧的不耐烦,慌忙跪下。他想说的是,三日后乃良辰吉日。
但这话不能和慈禧说,慈禧也没让他说,略带训斥的口气道:“金陵的事要紧,你早些去!”
曾国藩立即回答:“马上就走,绝不敢耽搁。”
第二天,慈禧问:“曾国藩走了吗?”
人回答:“正在收拾东西。”
第三天,慈禧又问:“曾国藩走了吗?”
人回答:“在收拾东西。”
慈禧很不高兴,人告诉他:“曾国藩做事向来平稳缓慢。”
“放屁!”慈禧几乎要跳起来,“他在拖延。”
六天后,曾国藩终于上路了。上路前,他去见慈禧。
慈禧讥讽道:“终于要走了。”
曾国藩叩头,慈禧要他起身时,他起了半天,才勉强站起。
“你的病不算重。”慈禧笑道。
曾国藩不知慈禧什么意思。
慈禧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还能跪着。”
这句话暗藏玄机,曾国藩额头立即汗出,告别慈禧后,当天夜里,收拾行囊,鸡叫头遍,就出了北京城。
可是,出北京城后,他的步子就和蜗牛差不多了。从北京到金陵,他足足走了三十六天。
这三十六天里,是曾国藩有生以来活得最舒服的日子。路上有各地官员迎接照顾,他又有精力和时间回想一生的往事。可每次想到最幸福时光时,“马新贻”这三个字就会蹦进他脑海。
每次“马新贻”这三个字蹦入脑海时,他都要长叹一声。
“这案子不好办。”他对心腹说。
心腹不以为然:“比天津教案还难?”
曾国藩一愣,的确,没有任何一件案子比天津教案还难。但马新贻案的确很难。
“马新贻到底是被谁杀的?”他问。
“张文祥啊。”
曾国藩摇头:“你知道,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心腹也摇头:“您现在只能听这个,不然,这案子真就难办了。”
犹如一道刺眼的光芒,射进曾国藩的脑海。他那只坏掉的眼,几乎能看见东西了。
他沉思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抵达金陵后,代理总督、江宁将军魁玉把大印交给他,同时郑重其事交给他的就是张文祥案卷。
魁玉对曾国藩说:“此案关系复杂,又重大,我审讯了多时,仍得不到真正口供。”
曾国藩说,这个不急,容我从长计议。
他“从长计议”的“长”真的好长,两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对马新贻案做出任何批示,甚至连关于马新贻的一句话都未和他人谈过。
金陵官员们,甚至是他的幕僚们都大为惊异,想不明白曾国藩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一个清晨,阳光普照两江总督府,细若游丝的灰尘,洒进曾国藩的卧室。他吃力地从床上爬起,去书案上写了副不痛不痒的对联,然后派人送去了马新贻家。
这是他两个多月来,唯一做的和马新贻有关的一件事。
慈禧气得死去活来。她命令刑部尚书郑敦谨火速赶往金陵,帮曾国藩审理刺马案。
郑尚书到的前一天,曾国藩得到消息,急忙让人把张文祥案卷调来,粗略看了一番,记下了有关案犯的名字。
郑敦谨到的那天,曾国藩热烈欢迎,宴会一直持续到凌晨。
第二天,郑敦谨宿醉,头晕脑涨,无法审理。曾国藩却来了劲,死活把郑尚书拉到衙门。郑敦谨强撑着,把案卷看了一遍,于是问跪在下面的张文祥:“你到底受何人指使,刺杀马大人?”
张文祥在狱中过了两个月美好生活,养得白白胖胖,此时仍坚持之前的口供:“我本是浙江人,马新贻在浙江巡抚任上时大力捕杀海盗,我和海盗虽然关系不错,但我却不是海盗。马新贻诬陷我,还杀了我妻子,我于是只好逃往他乡。后来马新贻到宁波阅兵,我上状喊冤,马新贻不理。于是我就起了仇恨之心,跑到金陵来刺杀了马新贻。”
郑敦谨本来头脑发胀,听了张文祥的口供,不禁被逗得精神大振。
他问:“就因为这点事,你就刺杀马大人?”
张文祥回答:“是!”
“哈哈”,郑敦谨狂笑,去看曾国藩,想得到曾国藩的呼应。让他大跌眼镜的是,曾国藩坐在那里正昏昏欲睡。
“曾大人!”郑敦谨喊了好几声,曾国藩似乎才从梦中惊醒,慌张地问:“怎样,怎样,招了吗?”
郑敦谨感到好笑:“曾大人为何不讯问?”
曾国藩迷迷糊糊地说:“有你在此,我何必问。我相信你。”
“这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曾大人……”
“重刑伺候!”
上来几个虎狼衙役,把张文祥掀翻在地,一顿乱棍。张文祥被打得哭爹喊娘,眼看就要被打死。
郑敦谨喝令住手,无人住手。
“曾大人,”郑敦谨急了,“你这样会把他打死的。”
曾国藩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仆役立即收了棍,站立一旁,就好像他们是傀儡,而提线则在曾国藩手中。
郑敦谨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来这里只是个摆设。真正能做主的是曾国藩,冥冥之中,他看到张文祥和曾国藩勾肩搭背,把酒言欢。
他想偷偷去审问张文祥,但张文祥已被打得不能开口。能开口时,口供依然如昔。这让郑敦谨产生一种感觉:张文祥在背台词。
郑尚书和金陵官员有心无心地谈天,谈到曾国藩时,众人都异口同声地称赞,曾大人办事向来一丝不苟,认真到极致。
郑尚书不阴不阳地问了句:“为什么在刺马案上,曾大人怎么如此心不在焉?”
没有人回答他。
他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的答案。
在翻来覆去审讯了半个月后,郑敦谨已确定了一件事:刺马案永不可能有真相。
曾国藩在郑敦谨面前叹息连连,两人只能达成一致。曾国藩向朝廷上奏折说,“经过再三审讯,该犯还是坚持以前的口供,并屡屡绝食,只剩最后一口气。我认为,倘若让他就这样死了,实是对他的恩赐。所以应迅速了结此案,明正典刑,给天下人一个警戒,也让张文祥罪有应得。”
慈禧看了奏折后,一言不发。
前一天回来的郑敦谨正站在她面前,低眉垂目,袍服正不自觉地抖动。
“你就没有审讯出一点东西吗?”慈禧气愤地质问他。
郑敦谨像是被电了一下,磕磕巴巴:“臣……无能……”
“哼,”慈禧气咻咻的,“这个曾国藩,老狐狸。”
郑敦谨发自真心地认同慈禧的判断:“臣疑心这件事和曾国藩有关系。”
慈禧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废话!我要你去干什么的?”
“扑通”,是郑尚书跪到地上的声音。
“我们吃了个哑巴亏。”慈禧说,“今后啊,这两江总督的椅子就只能让他们湘系的人坐了。否则,坐一个死一个。”
慈禧有未卜先知之能,自他之后,无论是左宗棠还是彭玉麟,包括后来的曾国荃都担任过总督,无一例外,他们都是湘系成员。直到湘军逐渐没落,重量级人物先后死去,大清中央政府才把两江总督这个椅子收归己有。
有人曾通过各种蛛丝马迹研究过,刺马案的幕后主使就是湘军集团。但绝对不是曾国藩本人的主使,可既然已经发生,作为湘军的开山鼻祖,曾国藩必须对整个集团的利益负责,于是,不可能查出真正的凶手。
天下人知道,慈禧更知道,所以只能同意曾国藩的奏折意见。
一个月后,张文祥在金陵被凌迟,刺马案结束。
曾国藩的人生也随着张文祥的声声惨呼,渐渐走向结束。
去世
有天早晨,曾国藩从一场轻松的梦中醒来,躺着回味了片刻,要坐起来,竟然没有成功。他用力坐起,一个跟头就翻下了床。
仆人们听到响动,慌忙闯进屋,发现曾国藩双手发颤,嘴角抽动,已不能说话。医生过来,折腾了半天,曾国藩才算恢复意识。
他看着围拢在身边的人,非常陌生。
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孤独之中,思念起了老战友。
已再无老战友,一个人如果心已死,心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回到金陵后,曾国藩的心情已经差到极点。一年来,他处理起公事来力不从心,神魂不安。他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说是圣恩已浅,特别担心无法善终。他还看着悲凉的月光说,京城那些王八蛋官员就从来没对他好过,总是找他的麻烦。尤其是天津教案后,京城上下都把他当成世界上最厌恶的人看待。
他四顾茫茫,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活下去的勇气渐渐消失,所剩下的只求快些死去。
其实,人无不以生为乐事,死为哀事、为惧事。但当百感交集,忧愁无法祛除时,就会感到忧生为苦、速死为乐。
1872年初,曾国藩就是这种心境。
乍暖还寒的一天,曾国藩单目无神地望着眼前一群陌生人,淡淡地说道:“把李鸿章叫来。”
众人面面相觑,从保定到金陵,山遥水远,李鸿章能来,可曾国藩能等吗?
“告诉他,我等他。”他语气坚定地说。
在等待李鸿章的漫长光阴中,曾国藩把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