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从保定到金陵,山遥水远,李鸿章能来,可曾国藩能等吗?
“告诉他,我等他。”他语气坚定地说。
在等待李鸿章的漫长光阴中,曾国藩把仅有的那只眼闭紧了,养精蓄锐。
他想了很多,首先想到的是三不朽,他能成为三不朽人物吗?
立言,他写了无数家书、无数日记、无数文章,但毫无创造性见解,立言恐怕谈不上。
立德,他很满意都点了点头,中华传统道德,他的确按部就班地奉行着。
立功,他兴奋起来,睁开那只眼,平定太平天国,前无古人。
他又想到政局。他最喜欢的皇帝就是道光,道光对他也不错。可惜道光一朝,他无所建树。咸丰只是拿他当枪使,两人没有情感。至于慈禧,曾国藩笑了,又要用他,又要防备他,真是个辛苦的女人啊!
洋人在外虎视眈眈,百姓在内心怀不轨,这个帝国……
想到这里时,天空飘起了雨丝。曾国藩更衰弱了,几乎奄奄一息。不过他坚信,他肯定能等来李鸿章。因为他有毅力,而且正是靠着这人所共知,却很少有人做到的毅力,他走到了今天。
李鸿章果然来了,满头大汗。见到活着的曾国藩时,他泪流满面。
曾国藩说,我不是要你来哭丧的,我有事要交待。
“我有一大懊悔。”他格外严肃地说。
李鸿章正襟危坐地听着。
“我这个人顾虑太多,湘军浴血奋战十几年,收复金陵后,因为各种压力,竟然将其解散,自毁长城,寒了将帅的心,等于是自废武功。湘军众将飘如秋叶,我自己也成了剪翼之鸟,以至‘剿捻’无功,备受挫辱。”
李鸿章似乎明白了李鸿章这段话背后的意思。
“你要汲取我的教训,八旗、绿营再不可倚靠,保太后、皇上之安,保卫神州华夏,全仗你的淮军。今后,淮军必有被议论的一天,千万不要像我那样,畏首畏尾,只可加强,不可削弱。乱世之中,手里必须有枪杆子,于家于国都应如此。”
李鸿章谨记在心,这是曾国藩留给他最丰厚的遗物,他终生未丢弃。
曾国藩喘息了一阵,又说:“数十年办事之难,难在人心不正,世风不淳,而要正人心,淳世风,必须要依赖一二英雄人物开天辟地,后来者应和。先正己身,同时培养后人,把这些人作为‘种子’,绵延不断,天下应和,世风自然改变。”
李鸿章沉思许久,问:“天下谁是种子呢?”
“左宗棠!”
“什么?”李鸿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师和左宗棠几乎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会是他?
曾国藩看出了他的疑虑,一笑:“你呀,境界不高。左宗棠这人雄才大略,待人耿直,廉洁自守。我和他争的是国家大事,不是私情。左宗棠有知人之明、谋国之忠,正是他的长处。人不能因私情而动国事!”
李鸿章谨记在心。
说完这些,又聊了些闲话。曾国藩对李鸿章说:“你走吧,直隶的事才是正事!”
李鸿章自然不肯走,曾国藩怒了:“我说了,不是让你来给我哭丧和送终的!”
李鸿章痛哭流涕,曾国藩却从床边抄起一本书,认真地阅读起来。
1872年3月12日,曾国藩到花园里散步,回房间的路上,他突然对身边的人说,“脚痛。”
仆人们慌忙将他扶进房间,他没有躺下,而是笔直地坐下来。
再也没有话,所有人都等着。
窗外,有人听到花儿含苞正放的声音,也听到了曾国藩的一声悠长的呼吸。他睁开了眼,众人不禁惊骇万分。因为他的右眼似乎好了,正射出令人生畏的光芒来。
家人们都围拢在床边,曾国藩开了个小玩笑:“我平生最喜写遗嘱,想不到要死了,竟然没有时间写了。”
家人要号啕,曾国藩用眼神阻止:“我和你们谈谈心。”
人之将死,谈的心都是最真的。
曾国藩说:“我年轻时过度相信,人只要通过努力,就可胜天;中年之后,挫折不断,开始相信命运;步入老年,我发现命运才是人最应该重视的。所以我留下六个字,作为我的墓志铭,你们听好了——不信书,只信命。”
家人已有人哭出声,虽很小,却特别刺耳。
曾国藩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意为:先给我闭嘴。
“还有,我这么多年来给你们写的信,要整理出来,就叫《曾国藩家书》吧。你们说我给你们洗脑也好,说教也好,我不管了。不要把它不当回事。”
这是个超级黑色幽默,他的《家书》始终让人坚信付出必有回报,而墓志铭却说,不信书,只信命。
说完这些话,曾国藩的脸色开始变得铁青,越来越青。
房间里重回死寂。
有人耐不住这死一般的沉寂,似乎受到神灵的启示,偷偷望向房梁。几只蚰蜒正在房梁上快乐地玩耍,突然“砰”的一声,蚰蜒如爆竹似的爆开,刺鼻的烟气袅袅绕梁。
就在这时,有人去试探曾国藩的鼻息,呼吸全无。
这位伟大人物在人间度过了61个年头后,抱着无限感慨离开人间。
在最后那缕气息荡向天空时,曾国藩一定会记起61年前曾祖父在房梁上看到的那几只蚰蜒。他将听到曾祖父用沙哑的嗓子喊出的命中注定的预言:龙,龙,龙!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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