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人啊,总是在细枝末节上用功,对一些小事斤斤计较,比如你前段时间为了避讳名字中的‘奕’,竟将常用的‘仪注’两个字改成了避讳字。你就注意这些琐碎的事情,跟国家大事没一毛钱关系,这纯粹是吃饱了撑的。现在,太平军正如日中天,你有计划吗,派谁去剿灭,中部和东南部该如何防守,地图呢?我看咱们帝国的地图全是康熙年间的,真要打起来,不是刻舟求剑吗?”
批评完咸丰的做事态度,曾国藩直指咸丰本人:“你这皇帝喜欢文饰,崇尚虚文不务实际。你注重那些狗屁礼节,根本不注重礼节背后的实际功用。有人对你点头哈腰,你就喜欢;有人对你不卑不亢,你就恼火,这是什么事嘛。”
“第三点,皇上你太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很聪明,什么事都要亲自去管,根本听不进别人的意见。对那些提意见的人,总公报私仇。”
咸丰皇帝看了曾国藩的奏疏,尤其是发现曾国藩说的都是事实后,大怒若狂,咆哮道:“给我把曾国藩从严治罪,不要让他跑了。”
站在下面的首席军机大臣祁寯(jùn)藻不出声,咸丰皇帝怒气升腾:“曾国藩这厮把我说成了桀、纣,我怎么能是那种人,这畜牲胡说八道,祁寯藻,你怎么不说话?”
祁寯藻和曾国藩的私交并不深,但对曾国藩的印象不错。在这种时候,作为首席军机,他应该尽保护直臣的责任。但他不能和正在气头上的咸丰说:“曾国藩说得对。”
思来想去,他向咸丰说了四个字:“主圣臣直”。意思是,皇帝圣明才有曾国藩这样讲直话的臣子。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避重就轻,马屁拍得不露痕迹。正如曾国藩所说,咸丰是个崇尚虚文的人,听了祁寯藻的话,不禁转怒为喜。一低头又看到曾国藩的奏疏,不禁问道:“这厮就不怕丢乌纱帽吗?”
祁寯藻知道这件事,急忙回答:“曾国藩写这道上疏前,已给家人写过信,这封信被他放进了《曾氏家训》里,京城都快传遍了。信上说,我凭良知写这封信给皇上,已将得失祸福置之度外。”
咸丰“嘿”了一声:“这厮大有前朝海瑞抬棺材谏朱厚熜(嘉靖)的风范啊。”
祁寯藻说:“如果皇上惩治他,天下士子必会倾向于他;如果皇上趁此奖赏他,正能证明皇上的心胸。”
咸丰琢磨了一会,一拍大腿:“你言之有理啊,来啊,下旨,升曾国藩为刑部左侍郎。”
升职圣旨未到曾国藩家之前,曾国藩活得简直不像人了。
他上了那道奏疏后就开始懊悔,然后是心惊胆战,最后开始埋怨罗泽南,如果不是罗泽南怂恿,他怎么会上那道奏疏。埋怨完罗泽南,他又埋怨自己,太沉不住气,被人家激了几句,就拔刀而起,这是莽夫啊。这么多年的学问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正当他自怨自艾、心魂不定时,圣旨到了。
一听圣旨二字,曾国藩上身晃了两晃,家人赶紧扶住他。他嘴角剧烈颤抖,嘱咐儿子们:“把我的家训保护好,要子孙流传。”
家人把他扶到传旨太监面前,他本来是要跪下去,想不到双腿一软,坐到地上,家人又努力把他扶正。听完升职的圣旨,曾国藩激动得浑身哆嗦,叩头如捣蒜,谢主隆恩。
事后,曾国藩给罗泽南写信说:“你对我的鞭策真是给力。如果不是你那样激我,我不可能把奏折递上去,不递上奏折,我就没有今天升职的机会。你说得对,身为人臣,就不该有贪位的私心,也不该有苟且的念头,要有‘文死谏’的文臣气概。”
这封信一寄出去,曾国藩撸胳膊挽袖子,准备继续“文死谏”,为咸丰提出如牛毛多的从上而下整顿帝国的方案来。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他的糨糊脑袋了,偷偷把咸丰表彰他的真相告诉了他。
曾国藩呆若木鸡,随即仰天长叹。他闭门思过,又是悲愤又是后怕,在用朱熹的方法论“格物致知”一番后,他给咸丰皇帝上了一道奏折,俯首认错。
咸丰以为曾国藩从此会缩起头来做人,曾国藩也这样认为。想不到,他不再得罪咸丰,却掉头得罪起了京城权贵。
京城权贵们的唾骂
曾国藩自修身克己后,修养渐好,再加上刻苦努力钻研学术,在文化氛围浓厚的北京城,的确结交了无数朋友。
不过这些朋友除了穆彰阿之外,全无根底,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出身普通阶层的人,曾国藩的圈子里少有权贵阶层的人。本来,权贵阶层应该是做官者必须要主动结交的,可曾国藩非但不结交,反而义无反顾地把他们得罪遍。
事情起于琦善。这位贵族出身的公子哥凭借家族力量在二十岁时就当了河南巡抚,一度位极人臣,风光八面。
琦善会做官也会做人,所以在朝廷中人缘特好,根深蒂固。鸦片战争期间,琦善是坚定的和解派,触怒了道光,被革职抄家。但他的人缘太好了,一批一批的人保举他,终于他重获启用,被派到甘肃兰州担任陕甘总督。
大概是在鸦片战争中懦弱的表现而被革职抄家,琦善受了严重刺激,一到兰州就一反常态,重典治国,还将周边本来安静的少数民族首领诱杀,引起了不必要的麻烦。
意料之中地,有人举报他这种疯魔行为。咸丰雷霆大怒,一面骂娘一面说:“长毛(太平军)已把我搞得寝食难安,如果再被逼出叛乱,我还活不活了?把琦善这蠢材交刑部审讯!”
琦善一进刑部,曾国藩就发现了人缘的威力:会审官员只问琦善些微不足道的问题,琦善保持着贵族风度,对答如流。
作为刑部副部长的曾国藩越听越气,当听到会审官员要把举报琦善的人捉起来审讯时,他怒发冲冠,对会审官员们说:“你们到底是在审案,还是在为罪犯开脱罪责?把举报人当成罪犯捉来,根本不符合大清律例,你们难道不知道?”
审讯堂鸦雀无声,琦善摆出他的满洲肥佬做派,把脑袋歪成九十度,看向曾国藩,阴阳怪气地问道:“您哪位?好大的官架子啊。”
换作未修身克己前的曾国藩,肯定冲上去就是一顿湖南脏话,但曾国藩修身了好多年,已经有了高深涵养。他看着琦善,冷冷地回答:“新任刑部左侍郎曾国藩的便是。”
刑部尚书恒春是个老好人,慌忙站起来,把琦善请了出去,气急败坏地训斥曾国藩:“你糊涂啊。”
曾国藩大怒:“我看你们才糊涂。琦善固然位高权重,既然是奉旨审讯他,就该以罪犯对待,但你们却把他当成爷。这样也就算了,你们竟然还要捉拿举报他的人,如果举报者都被这样对待,将来再有大员犯罪,谁敢过问?”
恒春被这番话震住了,去看其他审讯官,其他人急忙仰头看天。
在曾国藩的坚持下,琦善被革职并发配回他的老家东北。
琦善本人是走了,可他的门生故旧遍布京城各个衙门,曾国藩收了无数的唾骂和指责。许多他圈里的朋友此时也埋怨他不该与权贵为敌,主动或被动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面对圈子的紧缩,曾国藩不为所动。
不久,在广西前线寸功未立的官场大家伙赛尚阿被咸丰交给刑部审讯,赛尚阿是满洲贵族,论影响力还在琦善之上,人缘也是相当地好,所以各部官员都希望从宽处理。
曾国藩又跳出来说:“军务关系重大,不能就这样轻描淡写,否则以后还有谁会卖力剿匪?”
没人理他,他就写了奏折递交咸丰,请咸丰从严惩处赛尚阿。
咸丰不是卖曾国藩的面子,而是被长毛搞得心情烦躁,赛尚阿又寸功未立,所以愤怒之下将赛尚阿革职。
曾国藩算是捅了马蜂窝,而且是两回。他在官场上已如站在悬崖边,非但孤立无援,而且险象环生。很多人在聚会时一见到他,掉头就走。而在背后,则是破口大骂。
曾国藩心情沉闷,整日愁眉不展。当他苦心积虑地想挽救大清帝国江河日下的形势时,别人却在诅咒他,当他殚精竭虑地想制定绝妙的消灭太平军计划时,别人却在诋毁他。他那颗热衷功名的心渐渐冷淡下来,有一天,他看着寓所里的一颗树苗,发出感叹:“补天倘无术,不如且荷锄。”
这话被他一位从前的朋友、现在的陌路之人听到了,冷嘲热讽道:“你呀,就是个老农思维,若真回家荷锄,倒是得其所哉。”
曾国藩憋红了脸,脸红如残霞。
他看准了对方的背影,恶狠狠地吐出一个字:“呸!”
这是无可奈何的发泄,但他倒是真想辞官回家。于是写信给罗泽南道:“过段时间,我就脱掉官服,和你一起优游山林,可好?”
罗泽南知道曾国藩受到了刺激,正咬着笔杆准备回信,曾国藩的转机来了。
1852年7月下旬,中央政府命曾国藩到江西担任乡试主考官。曾国藩得到消息,一跳三丈高,吼起来:“我终于不用脱掉官服,就可以离开这个令人失望而厌恶的地方了!”
由此可知,他脱掉官服是假,胸膛里燃烧的功名之火仍然是炽热的。
接到圣旨的第二天,离江西乡试还早得很,曾国藩就迫不及待地离开北京,走上了一条他做梦都无法梦到的路!
结束京官生涯
曾国藩离开北京后,有好事者摇唇鼓舌道,这个乡巴佬是被骂出北京的。
其实不然,曾国藩在道光末年,就始终想去南方当差,无奈运气不佳,每次都轮不到他。
他总想去南方当差,有两个原因:第一,京官的日子太苦,出去当差一次就能收地方官的红包、礼金千两银子,可以提高生活质量;第二,他做京官十余年,从未回过老家,去南方当差,恰好顺道回老家探亲。
所以这次去江西南昌主持乡试,他真是欢天喜地。
但1852年9月初走到安徽太湖县小池驿时,一封家信来到,是个噩耗:他母亲于一个月前离开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