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子里有牛肉和野味,虽说都是当时的家常菜,不过放在崭新的瓷盘里,又被刚擦过的枝形灯一照,那可真是五光十色,和平时大不相同了。阿黛莱达明知今天只有一位客人,还是摆出了八副刀叉,桌子正中央放着一瓶葡萄酒,这种礼遇未免有些过分了。这也难怪,从一开始,她就把來客和某位战功卓著的军人弄混了。在我家里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虚幻的气氛。
幸亏阿黛莱达的两只手(说真格的,她那双手漂亮极了,洁白细嫩)确实引人注目,足以遮盖住她那种装模作样的打扮,不然的话,她的装束可真要令人忍俊不禁了。客人正在踌躇着检查衬衣领扣的时候,我抢先一步说:“这是我的妻子,我的第二任妻子,大夫。”一听“大夫”两字,我妻子的脸色登时就变了,一片乌云罩住了她的面庞。她坐着不动,伸了伸手。虽然还是面带笑容,可是我们走进饭厅时看到的那种雍容华贵的气度已经一扫而光。
来客像军人似的把靴子一磕,手指张开举到太阳穴,然后朝她坐的地方走了过去。
“是的,夫人。”他说。无论对谁,他都不叫名字。
他握住阿黛莱达的手,笨拙地摇了摇。我这才发现他的举止相当粗鲁莽撞。
他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周围是崭新的玻璃器皿和枝形灯。他那邋里邋遢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桌布上的一摊汤迹。
阿黛莱达给大家斟上酒。开头的兴致已经烟消云散,现在光剩下闷气了。她似乎在说:“好吧,一切都照常进行吧。不过,完了事你得给我说说清楚。”斟完酒,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梅梅准备给大家布菜。这时候,客人把身体往后一仰,两手扶住桌布,笑着说:
“嗯,小姐,请您给我煮点青草,端上来当碗汤吧。”
梅梅站着没动,差点儿笑出来,最后还是忍住了。她扭过脸来看看阿黛莱达。阿黛莱达也笑了笑,分明感到十分茫然。她问:“什么草,大夫?”而他用反刍动物特有的那种慢吞吞的声音回答说:
“普通的草,夫人。就是驴吃的青草。”
5
在某一时刻,午睡时间耗尽了。大自然止住脚步,造物在混沌世界的边缘踟蹰不前。就连小虫子也停止了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活动。镇上的妇女们欠起身来,嘴边淌着口水,面颊上印着枕头上的绣花花纹。天气炎热,她们心情烦躁,憋得透不过气来,心里想:“唉,马孔多还是礼拜三!”然后,她们又蜷缩到角落里,去捻接梦境与现实,并将流言交织,就像在合力编织一张硕大无朋的床单。
假如屋内的时间和屋外的时间走得同样快,我们现在已经在烈日的烤炙下尾随着棺材走在大街上了。可是,外面的时间要走得更快一些,恐怕已经是夜晚了吧——九月闷热的月夜。在各家的庭院里,妇女们坐在青幽幽的月光下,嘀嘀咕咕地交谈着。而我们这三个离经叛道的人却要头顶干燥的九月骄阳在大街上蹒跚着。谁也不会站出来阻拦殡葬仪式。我本来希望镇长能够横下一条心,不许给大夫下葬。这样,我们就可以回家了。孩子去上学,爸爸换上木屐,把盛冰镇柠檬水的罐子放在右手边,倒盆凉水冲洗冲洗脑袋。然而,情况变了。起初,我以为镇长决定的事是不可撤销的。可是,爸爸又一次以雄辩的口才说服镇长收回了成命。屋子外面,人声鼎沸,议论纷纷。人们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地说个不停。街道上很干净。风把牛蹄印吹光以后,只余下干净的尘土。镇上空荡荡的,各家大门紧闭。只听得屋内邪恶的心灵发出低沉的声响,好像开了锅一样。屋子里面,孩子僵直地坐在那里,眼睛盯着鞋子。他一会儿看看灯,一会儿看看报纸,一会儿又看看鞋,最后目光落在上吊自杀的人身上。只见死者咬着舌头,在那双玻璃球似的狗眼里——一双没有胃口的死狗的眼睛里,贪婪的目光消失了。孩子看着、想着这个平躺在木匣里的悬梁自尽的人,脸上露出哀戚的神情。倏地一切都变了,只见一只手把凳子搬到理发店门前,放在带镜子的梳妆台前面,台子上有香粉和香水。手变大了,长满雀斑。这不是我儿子的手,是一只大手,一只很大的右手。这只手开始慢慢腾腾、一下一下地磨剃头刀,耳边只听见刀锋的哧哧声,脑袋在想:“今天马孔多是礼拜三,他们一定比往常来得早。”他们来了。各自在阴凉处和有过堂风的门洞里找个座儿坐下,斜睨着眼睛,一脸凶相,一个个架起二郎腿,双手抱住膝盖,咬着烟管,也在谈论这件事。他们东张张,西望望,最后目光落在对面紧闭的窗户上,那是雷薇卡太太寂静的住宅。雷薇卡太太忘记关电风扇了。她紧张、激动地在那几间装有纱窗的屋子里踱来踱去,随便翻腾着那些破烂玩意儿,那都是她在烦闷、乏味的寡居生活中积攒下来的东西。她摸摸这个,碰碰那个,似乎这样她才能感觉到在死者下葬前她还活在人间。她把几间屋子的门打开又关上,焦急地等待着祖传的钟表从午睡中醒来,敲击三下,好让她定下心来。与此同时,孩子脸上的哀戚消失了,变得愣愣怔怔的。所有这一切只发生在很短暂的时间里。刚才有个女人踩了一下缝纫机,做完活儿后抬起满是鬈发的脑袋,用的时间就比这个多一倍。还没等孩子从愣怔转回哀戚,她就把缝纫机推到走廊的一角去了。就在这工夫,那几个人已经咬了两次烟管,眼瞅着剃刀在挡刀布上走了一个来回;下肢瘫痪的阿格达挣扎着想活动活动僵死的膝关节,雷薇卡太太又拧了一下门锁,心里琢磨着:“马孔多的礼拜三,正是埋葬魔鬼的好日子。”孩子的手动了一动,时间又朝前跨了一步。只有当某种东西活动的时候,人们才知道时间在前进。在这以前,时间是不动的,好比汗水浸透的衬衣粘在皮肤上动弹不得,好比浑身冰冷、无法买通的死者咬着舌头一动也不动。对上吊自杀的人来说,时间是静止不动的,即便孩子的手在动,他也全然不知。虽然他不知道孩子的手还在动,可是对阿格达来说,时间却在前进,她大概又数了一遍念珠。雷薇卡太太躺在折叠椅上,眼睛盯住纹丝不动的钟表的指针,心里十分焦急。虽然她的时钟一秒钟也没走动,阿格达的时间却在流动,她又把念珠数了一遍,心里想:“要是我能走到安赫尔神父那里去,事情就好办了。”孩子的手垂下了,剃刀顺势滑过挡刀布,一个坐在门洞里纳凉的人说:“恐怕有三点半了吧,有没有?”手停住了,时钟又僵死了,不再朝下一分钟移动,剃刀也停在原处。阿格达单等着手再动一下,就要把腿一伸,膝盖就可以挪动了。她要一口气冲进圣器室,张开双臂,高声喊叫:“神父!神父!”可是,孩子没有动。安赫尔神父蜷缩在那里,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咂摸着梦境里的肉丸子那股黏糊糊的滋味。要是他能瞅见阿格达跑进来,一定会说:“这可真是奇迹。”然后,在蒙眬中翻个身,脸上淌着汗,嘴边流着口水,昏昏沉沉地咕哝着:“不管怎么说,阿格达,现在不是给炼狱里的游魂做弥撒的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动,爸爸却走进了房间。于是,两处的时间统一起来了,破镜重圆似的,两半东西又牢牢地合在一处。雷薇卡太太的时钟苏醒过来。刚才面对着孩子慢吞吞的举动和雷薇卡太太焦急万分的神情,时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现在,时钟打个哈欠,睡眼惺忪地潜入异常沉静的时光的湖底,又带着时间——准确的、校正过的时间——的水滴湿漉漉地钻出来。时钟朝前奔走着,郑重其事地宣布:“现在的准确时间是两点四十七分。”在不知不觉中爸爸打破了时间的停滞,对我说:“孩子,你有点精神恍惚。”我说:“您看会出事吗?”他身上淌着汗,笑吟吟地说:“照我看,起码有不少人家会把米饭烧焦,牛奶也会泼落一地。”
棺材盖上了,可是我还记得死者的面孔,记得非常清楚。只要往墙上一看,就能瞧见那双睁大的眼睛,湿土一样灰不溜丢的松弛面颊,以及耷拉在嘴角的舌头。这幅幻象弄得我焦灼不安。也许是裤子太紧了吧,我总觉得有一边勒得慌。
外祖父在妈妈身旁坐下来。刚才从隔壁房间回来的时候,他挪过来一把椅子,现在,他坐在妈妈旁边,一声不吭,下巴支在手杖上,那只跛腿朝前伸着。他在等着什么。妈妈和他一样也在等着什么。那几个瓜希拉人抽完烟,静悄悄地坐在床上,一个挨着一个,眼睛避开棺材。他们也在等着什么。
要是有人给我蒙上眼睛,拉着我的手,领我到镇上去转上二十圈,再把我送回这间屋子,我光凭鼻子就能把它辨认出来。这间屋子里的那股垃圾味儿,那股堆积如山的衣箱味儿,我永远也忘不了。不过,我只看见了一只箱子。那箱子真够大的,我和亚伯拉罕两个人钻进去都还绰绰有余,还容得下托维亚斯。每间屋子有每间屋子的气味,我都闻得出来。
去年有一天,阿达叫我坐在她腿上。我眯上眼,从眼缝里瞄她。她看上去影影绰绰的,仿佛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只是一张脸。她看着我,晃来晃去,像绵羊一样哼哼着。我正要睡着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气味。
家里没有一种气味是我不熟悉的。有时候,家里人把我丢在走廊上,我合上眼睛,张开两臂朝前走。我心里想:“一闻见加樟脑精的朗姆酒香味,那就是到了外祖父的房间。”我闭着眼睛,伸直两臂继续朝前走。我想:“现在走过妈妈的房间了,有一股新纸牌味儿。接下来就该是沥青和卫生球味儿啦。”我继续朝前走,听见妈妈在屋里唱歌。这时候,果然闻到了新纸牌的气味,接下去,又闻到沥青和卫生球味儿。我又想:“接着还是卫生球味儿。顺着这股味儿朝左一拐,就该闻见衣服上的漂白粉味儿和没开窗户的屋子里的憋闷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