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张桌子边坐着五个人在打牌;他们没有抬头看安德鲁斯,也没有说话。纸牌的啪啪声和筹码细微的咔嗒咔嗒声显得房间越发寂静。另外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两个姑娘,她们头靠着头,在说悄悄话;旁边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在一起坐着;在大厅的其他地方还有另外几群人坐在阴暗的桌子旁。此情此景有一种缓慢而安静的流动感,这是安德鲁斯以前没有见到过的。这地方深深地吸引了他,一时间他竟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他看到房间远处尽头的一张桌子边,坐着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安德鲁斯穿过空地朝他们走去。
安德鲁斯走到他们桌子跟前的时候,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安德鲁斯。有好一阵,他们四个既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安德鲁斯专注地看着他前面那个身材高大的家伙,但他也注意到那个姑娘丰满的脸有些苍白,一头黄发好像是从裸露的浑圆的肩膀上飘散下来的,那个小个子男人长鼻子,一脸灰白短胡子。
“你是米勒先生吗?”安德鲁斯问道。
大块头男人点了点头。“我是米勒。”他说道。他的瞳孔乌黑,和眼白形成鲜明对照。眉毛紧锁,就在眼球上面一点,因此宽阔的鼻梁也跟着皱了起来。他的皮肤平滑,有点发黄,像晒干的皮革。他的嘴巴宽大,法令纹很深,从嘴角以一道弧线延伸向上直达肥厚的鼻翼。他的头发又密又黑,在边上分开,打成粗粗的辫子,盖住半边耳朵。他又说了一遍:“我是米勒。”
“我叫威尔·安德鲁斯。我——我家和麦克唐纳是老朋友。他说你或许愿意和我聊一聊。”
“麦克唐纳?”米勒慢慢地眨巴着眼睛,几乎没有睫毛的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坐吧,朋友。”
安德鲁斯在那个姑娘和米勒之间的空椅子上坐下来,“希望没有打扰你们。”
“麦克唐纳想干什么?”米勒问。
“对不起,没听清楚。”
“是麦克唐纳派你来的,对吧?他想干什么?”
“不是的,先生,”安德鲁斯说,“你弄错了。我只是想和一个了解这个地方的人聊一聊。麦克唐纳好心地把你的名字告诉了我。”
米勒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麦克唐纳一直想让我带领他的猎队,已经两年了。我想他又来劝我了。”
“不是的,先生。”安德鲁斯答道。
“你是他的手下?”
“不是的,先生,”安德鲁斯说,“他给了我一份工作,但我拒绝了。”
“为什么?”米勒问。
安德鲁斯迟疑了一下,“我不想受到约束。我不是来这儿找工作的。”
米勒点点头,动了动庞大的身躯,换了个姿势;安德鲁斯这才意识到他身旁的这个家伙一直没有动弹过。“这是查理·霍格。”米勒说道,一边把头微微转向坐在安德鲁斯对面的白发男人。
“见到你很高兴,霍格先生。”安德鲁斯说,一边隔着桌子把手伸过去,霍格狡黠地冲他笑了笑。他的脸轮廓鲜明,缩陷在狭窄的肩胛骨中间。他慢慢抬起右手,隔着桌子猛地往前一伸。他的手臂在手腕处变成了一个白色的瘤子,皱皱巴巴,伤痕累累。安德鲁斯不由自主地把手缩了回来。霍格笑了起来,笑声像是从他单薄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几乎是无声的喘息。
“别介意,朋友。”米勒说,“他经常这样做,他觉得有趣。”
“六二年冬天丢掉的,”查理·霍格说,还在喘气笑着,“是冻掉的,如果不是——,整个手臂都要截掉。”他突然颤抖起来,一直抖个不停,好像再次感受到了冰天雪地的寒冷。
“你可以给查理买一杯威士忌,安德鲁斯先生,”米勒几乎有点温柔地说,“这是另外一件他觉得有趣的事情。”
“当然可以。”安德鲁斯说。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刚起来一半,“要不要我——”
“没关系,”米勒说,“弗朗辛会去把酒拿过来的。”他向那个白肤金发碧眼的姑娘点点头,“这是弗朗辛。”
安德鲁斯依然在桌子旁半站着。“你好。”他说道,一边欠了欠身。那姑娘笑了,张开苍白的嘴唇,露出了雪白的排列不很整齐的牙齿。
“好的,”弗朗辛说道,“还有人要什么东西吗?”她带着日耳曼人的口音慢声慢气地说道。
米勒摇摇头。
“来杯啤酒,”安德鲁斯说道,“你自己来点什么?”
“不,”弗朗辛说道,“我现在不是工作时间。”
她站起身,离开了桌子。安德鲁斯目送着弗朗辛好长一段时间。她长得壮实,但走过房间的时候还是颇有风姿。她穿的衣服是用有些发光的材料做成的,上有黑白相间的宽条纹。紧身胸衣紧紧地裹住上身,把丰满的胸脯挤到了上面。安德鲁斯坐下的时候满脸疑惑地看着米勒。
“她在这儿——工作吗?”安德鲁斯问。
“弗朗辛?”米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弗朗辛是个妓女。在镇上她们一共有九个或十个人;六个人在这儿工作,还有几个印第安人在河边的窑洞里上班。”
“是个淫妇,”查理·霍格说,还在不住地颤抖着,“一个有罪的女人。”这次,他没有笑。
“查理喜欢读《圣经》,”米勒说,“读得相当不错。”
“一个妓女。”安德鲁斯说道,同时吞咽了一下。他笑了笑。“她不太像——”
米勒的大嘴的嘴角向上翘了翘,“你刚才说你是哪里人,年轻人?”
“波士顿,”安德鲁斯回答说,“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马萨诸塞州波士顿没有妓女吗?”
安德鲁斯的脸有点发热。“我想是有的,”他说道,“我想是有的。”他又说了一遍。“是有的。”
米勒点点头,“波士顿有妓女。但一个是波士顿的妓女,一个是屠夫十字镇的妓女;我说她们不是一回事儿。”
“我明白了。”安德鲁斯说。
“我想你不明白,”米勒说,“但你会明白的。在屠夫十字镇,妓女是经济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除了喝酒吃饭,一个男人总要把钱花在什么事情上,他外出离开此镇后,总该有什么东西把他吸引回来。在屠夫十字镇,一个妓女可以挑挑拣拣,依然能够挣不少钱,因此还是相当体面的。有些妓女甚至嫁了人,并且听说还成了想成家的男人的贤惠妻子。”
安德鲁斯没有说话。
米勒靠在椅子上,“还有,现在是淡季,弗朗辛没在工作。妓女不工作的时候,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罪恶,堕落,”查理·霍格说,“她骨子里头是个坏女人。”他用那只健全的手用力抓住桌子边沿,手关节棕色的皮肤下显出青白的颜色。
弗朗辛端着酒回到桌前。她弯下身,在安德鲁斯身后把查理·霍格的威士忌递到他跟前。安德鲁斯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和她的气味。他让了一下。弗朗辛把啤酒放在他面前,笑了笑。她浅色的眼睛大大的,浅黄色的睫毛微微泛红,像绒毛一样柔软,因此她的眼睛看上去大而有神。安德鲁斯从口袋里掏出几个硬币,放在她手上。
“你想让我离开吗?”弗朗辛问米勒。
“坐吧,”米勒说,“安德鲁斯先生只是想聊一聊。”
看到威士忌,查理·霍格安静下来,他拿起酒杯,迅速喝了起来。他仰起头,喉咙上长着灰色的毛发,喉结在毛发下像个小动物一样动来动去。他喝完酒,弓起身子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两只灰色的小眼睛冷冷地看着另外三个人。
“你想聊些什么呢,安德鲁斯?”米勒问道。
安德鲁斯不自在地看了看弗朗辛和查理·霍格,笑了。“你这么一问,让我觉得有点突然。”他说道。
米勒点着头说道:“有道理。”
安德鲁斯停了一下,说道:“我想我只是要了解这个地方。这里我从来没来过,我想了解得越多越好。”
“为什么呢?”米勒问道。
安德鲁斯茫然地看着他。
“你说话像个有文化的人,安德鲁斯先生。”
“是的,先生,”他说道,“我在哈佛学过三年。”
“啊,”米勒说道,“三年,时间不短啊。你离开学校多久了?”
“时间不长。我离开学校,就到这儿来了。”
米勒看了他一会儿。“哈佛学院。”他摇摇头,“有一年冬天我在科罗拉多被困在雪中,在猎人的小棚屋里我自学看书识字。我只会在纸上写写自己的名字,你觉得你能从我这儿学到什么呢?”
安德鲁斯皱起眉头,他感到自己的语气渐渐有点恼怒,但还是压制住没有流露出来。“我压根就不了解你,米勒先生,”他有点不高兴地说,“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想了解这个地方。麦克唐纳先生说你是交谈的合适人选,你很了解这个地方。我本希望承蒙你的好意,和我谈上一两个钟点,让我了解——”
米勒摇着头,咧嘴笑了。“当然谈话是你的强项,年轻人。毫无疑问是你的强项。你在哈佛学院就是学这个的吧?”
好一阵子,安德鲁斯直视着他,然后笑着说:“不,先生。我想不是的。在哈佛,你不说话,你只是听讲。”
“当然,”米勒说,“所以现在你们就走人了。人总要在某个时候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是的,先生。”安德鲁斯说道。
“你了解到你想要了解的东西后,打算做些什么?回去向你的同伴吹嘘一番?或者给报纸写点什么?”
“不,先生。”安德鲁斯说,“不是为了这些,是为了我自己。”
米勒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你可以给查理再买一杯威士忌,这次我也来一杯。”
弗朗辛站起身,对安德鲁斯说:“你再来一杯啤酒?”
“威士忌。”安德鲁斯说。
弗朗辛走开后,安德鲁斯好一阵没有开口,也没有看坐在他身边的两个人。
米勒说:“那么,你和麦克唐纳没有任何瓜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