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成柳田主张的全国有志之士各自将居住地区的各种情况整理成报告后,投稿过去。
这个猪俣某人可能就是资讯提供者之一,虽然完全不清楚他与柳田国男的关系,但我想这个猜测虽不中矣不远矣。
比对之后,我发现猪俣氏的著作与《乡土研究》报导内容的构成及文体十分相似。猪俣氏即使不是会员,至少也受到《乡土研究》的启发,我想他一定受到了《乡土研究》的影响。
可是,杂志《乡土研究》在大正六年停刊了。
辛苦整理出来的稿子无法投稿出去,同时也因为没有发表的园地,迫不得已只好自费出版——这是朋友的看法。
这类稿子除了透过柳田国男之手出版这种幸运的例子,似乎大部分都由当地的大学或民俗学会、乡土研究会担任发行人,低调问世。不过我居住的这一县,对于乡土的历史或民俗研究似乎没什么热情,据说几乎没有研究会或学会之类的团体。
不,到现在还是没有。
民俗志、乡土资料之类的东西少得可怜,内容也十分平淡。也没什么单位编纂出版县史、市史、町史之类的资料。我对所谓的县民性格没什么想法,但这一点是确实的。这里好像……没有半个人对自己的乡土感兴趣,猪俱氏的时代也是如此吧,他大概只有自费出版一个选择。
自费出版的话,出版册数、发送地点就不清楚了,很多作品也不会收藏在国会图书馆里。
从这个角度来看,《劫之滨附近的祭祀俗信》要说是珍本,也算是珍本吧。
我在市史编纂室发现了这本珍本。
说是编纂室,也只是市公所角落一个布满灰尘的房间而已。虽然还算大,但有一半是仓库,或者说储藏室。
不,那里本来就是储藏室。
听说五年前,在重新翻修老朽化的市公所时,挖出了好几箱古文献记录之类的纸箱,真的如山一般多。
公所方面原本似乎打算处理掉,但有人指出里面或许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便决定暂时保管。
我觉得这是个贤明的决定,但或许只是办事人员胆小怕事罢了。况且有人指出可能有贵重物品,指的如果不是学术价值而是古董价值,那么心态也不怎么值得嘉许了。
若是考虑到先前说的对这种事不怎么热衷的县民性格,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吧。
即使如此,总之古老的资料是保留下来了。
不过也只是因为丢不了罢了。
整理需要人力,也需要时间,还有空间,也就是得花钱。在财政紧缩的时节,似乎还是不可能挤出那种预算。
它在储藏室被晾了两年。
约三年前,在届龄退休的职员号召下,几名对乡土史有兴趣的人集合起来,组成了市史编纂委员会。虽然叫委员会,但并非官方组织,而是一群民间志士。每到周末,有空的人就集合起来,将箱子里面大量的纸山加以分类,整理得稍微像样一点,这样罢了。成员全都超过六十岁,几乎都是有兴趣、但没经验的门外汉。
挤不出预算,但想做的话就请便——就是这样的公家机关差事,是一场消极的计划。
我每个月会参加一两次集会。
表面上的名义是市史编纂的顾问,但说穿了只是整理资料的帮手。当然,市公所没有付我酬劳。我不是顾问,而是天经地义似的义工。
我是被大学时代的恩师拜托的。
恩师……算吧。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称呼了,他在近世史的研究领域是个知名的学者。
他也是这个市出身的。市史编纂的号召人是他的亲戚,委员之一还是他中学时代的导师。
我和他是在课堂上认识的,我在东京的大学专攻日本史。
就像前面提到的,我的专门是近世经济史。我会选择经济史,其实也是受到他的影响。
我在研究生时代,主要研究近世的海运经济。我也曾经前往古老的世家望族调查,整理塞满整个房间的纪录本。那个时候真的很快乐。
我本来想留在大学的,可是无法实现,我舍弃了成为学者的道路。
现在我在县立的小博物馆担任馆员。我等于是停止自己的研究了,但一样每天接触老东西,几可媲美古物商。我工作的博物馆规模很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收藏,但还是有古文书之类的物品,所以我也习惯整理那类资料了。
我幼年失怙,母亲也在前几年离世了。老家卖掉了,已经拆个精光。我现在住在工作地点附近的县南。除了是我的出生地以外,这一带与我几乎是毫无瓜葛了,或许是这一点让我觉得寂寞吧。
所以我才答应了委托。
接到他的来电时,我眼前顿时一片黑。
事到如今他怎么有脸……?
我这么想。不,不对。他果然、果然对我……
恋恋不舍的心情,
不能说没有,我这么想。
我,
喜欢他。我憧憬他,然后,
我们发生关系,有了紧密的连系,然后,
我被抛弃了。不,是我抛弃他吗?不是的。不是什么抛弃被抛弃的问题。男女关系没有高低主从之分,只是我们的关系崩坏罢了。总而言之,我跟他——恩师,完了。
若要说完了,我跟他根本就不应该开始。
他有妻儿,我们是社会上所说的不伦、外遇。
我不想用不伦这种字眼,可是从大学二年级开始,直到研究所即将毕业的这段期间,我和教授的确是这种关系。
可是事情并不顺利。
我想要继续研究,却无法留在大学。不,如果我想留下来,应该可以留下来,也可以去别的大学继续做研究。
但我厌倦了。
所以我回到了故乡,我不想待在东京了,我想离开他的地盘。
我幸运地被当地的博物馆录取。可是我才刚回到故乡,母亲就死了。老家、回忆、一切——我清算了过去一切,展开孤身一人的新生活。
虽然是毫无起伏、低调而凡庸的生活,但我十分安定。只是虽然安定,却有一种失落感般的情绪。
几年过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
他打电话来了。
愤恨、怀念、憎恶、倾慕、怨怼、希望、不安,还有期待。
我期待些什么?
什么都好。我近乎可笑地一个劲地动摇,可是,那些僵硬的感情波动没有任何意义。那个时候的我,一定就像个搞笑失败的小丑般滑稽吧。
他的声音既不亲昵,也不生疏,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地,平板、明朗、不带私情,那只是大学教授与学生之间的对话。过去那段浓密的时光,全都被他当成从未发生过。
我,
只能“是”、“是”地扮演着内向而无能的小职员,在演不下去之前,电话就讲完了。
我半晌无法思考,但还是不知为何打了他告诉我的电话,亲热地对着电话另一头慈祥老公公般的老人寒暄。我想做什么?我无法理解我当时的动机。
也不像是逞强。要说的话,那是一股类似挫败的情绪。
我怀着身体中心灌满了铅般的沉重心情前往故乡的小镇。不,市公所不在平河町,所以如果要求正确,这样的说法是有些误谬的;然而我当时的心情,就像要返回如今已不复存在的老家一般。
当时我……应该觉得厌恶吧。
可是,
集合在市公所储藏室的所有老人,虽然不活泼,但都很随和。那欢乐又不欢乐,感情已经磨灭殆尽般的奇妙聚会,不知何故抚慰了我没来由地变得自暴自弃的心。
也是因为眼中看到的景色有些令人怀念吧,我觉得这种腻人的感情毫无侵入余地的状况也不错。
仔细地查看充满灰尘味及霉臭味的纸堆,和行将就木的老人进行毫无建设性的对话的时间,只有无用也毫无意义的热情空虚漫舞的房间。我想不管经过多久,市史都不可能完成吧。
尽管如此,
我还是固定前往市史编纂委员会。
没有几个月,所有老人对我而言,就已经成了可爱的存在。那个人已经无所谓了,阅读古文献也开始变得有趣了。
不过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虽然也有一些卷轴,但都是知名绘卷的模仿品,怎么看都不是江户时代的东西。而且还画得很差,几乎没有史料价值,做为美术品,也只能说是毫无价值。
江户时期的文书严重遭虫蛀蚀,很多都无法判读。
找到《劫之滨附近的祭祀及俗信》,是半年前的事。
当时我心想:总算挖到可以正常研究的资料了。我也实际前往当地,进行上面记载的史迹的查证工作。因为我认为不能对内容囫圃吞枣,那或许都是创作。可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些地方我去过好几次,应该早就知道什么也没有,但我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然而不管是石佛、祠堂、石头还是松树,什么都没有留下。连记得它们的人都没有。唯一留下的神社,也是昭和中期烧毁后重建的。
即使如此,和古纪录等相比对,还是可以确定位置。这块土地人口过疏,所以也没有经过开发,即使古迹本身消失了,街景也没有大规模翻修过。
照片也是,虽然模糊不清,但还是派上了用场。
那个十字路口百年前有一座小祠堂。
那座小丘战前有一棵大松树。
那条坡道底下会出现黑色老太婆的幽灵。
那栋屋子后面会有鼬鼠升起火柱⑤。
遥想这些,心灵就丰润起来。我也从同一个角度拍摄现在的照片给其他老人看,大家都兴奋得眼睛发亮,我也觉得高兴。虽然这些调查与市史编纂一点关系也没有。
只是,唯有一个史迹,怎么样都查不出地点。
是记载在最后的“夜语神之祠”。
其他史迹有地志方面的详细记述,有些还记下了当时的地址,很容易就能查证到。可是“夜语神之祠”却没有这类资讯,只写了是在业之滨。
业之滨(gouno hama),我判断应该是劫之滨(gouno hama)的误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