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还是人心的缘由吧,想要知晓过去未来,却又害怕失去掌握。人,总是希望能由自己来控制一切的。
“为什么是我?”我轻叹一声。
阿旺沉思片刻,认真地回答道,“这……恕小僧修为尚浅,不能勘破。
相有前定,人命由天。观夫人之面相,此乃宿命,不可违也。但若要究其所以,恐怕即便是仓央圣僧亦难知晓。
然,佛亦有曰,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所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因果循环,缘起缘灭,自有其定数。
想来,待时候到了,一切自会明了。”
如此这般么?我默然。
或许,等到我记忆恢复,也就能悟明这其中前因后果了……
那末,就试上一试吧,“那就有劳大师了。”
原来只需一个简短的仪式,我几乎可以算是什么都不用做。
只见阿旺从随身背褡里掏出一个小香鼎,青铜制的,上面刻着古老的花纹。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在床前三尺开外的地板石砖上,还掐着手指,摆弄了下方位。
紧接着,又见他从中掏出一粒蜡丸,打开,倒出一枚物事,不大,宝塔状,黝黑色,看不清究竟。
他一脸凝重,无比郑重地将它放在香鼎正中,塔尖朝上,底朝下。
做完这一切,他面向香鼎和我,在距香鼎一尺的地方盘腿坐下,对我说,“请闭眼。”
我听话地闭上了眼睛,耳边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吟诵,音调平稳缓和,言词晦涩难懂。不多会,鼻尖闻到一缕幽幽的香气,沁人心脾,诱人心魂。
吟诵渐急,香气渐盛,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感觉身侧仿佛有疾风卷着云雾,将我包裹,送上九霄,畅意翱翔。
忽然,风声渐缓,云雾渐散,我徐徐下落,直至陆地。
茫然中,陡然发觉面前云雾散开,现出一扇蓝色大门,也不知从哪冒出个细小的声音,充满蛊惑,它说,“推开它……推开它……”
我恍恍惚惚地走上前去,轻轻一推,门无声地打开了,从中放射出万丈光芒。
瞬即,一切都不见了,风,云,门,光……
幻境消失了,我想起来了,所有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醒来,发觉自己一脸湿润,凉丝丝的。
忽的有一片柔软覆上我的脸颊,背后渗出隐约的温度。我不自觉的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片柔软定了一定,又接着移动了。
一旁响起个低沉嗓音,问道,“醒了?”
我不予反应。
那人也不以为意,依旧细致地擦拭。
过了好一会,那片柔软移走了,那低沉嗓音复又响起,“都想起来了?”
尽管醒来发觉他在一旁,就明了这事已然暴露,但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惊了一惊。
他似有察觉,轻笑两声,又略带心疼地黯然道,“光是想起来,就流了这许多泪么?”
心中默念,其实,对比心底那撕裂般的疼痛,这些泪,又算什么?
一声叹息后,他又说道,“早该知道那喇嘛没安好心。”
顿了一顿,他接着说道,语气幽幽,“其实,又何必可以支开我呢?难不成我还会阻止么……不过,倒也确实难讲,说不准,我还真就不依了……只是,琴儿……你如今想起他来了,是要回去他身边了么?就算……就算四哥府上就要添个小东西了,你也不在乎?”
闻言,我简直懵了。痛也不觉了,只好似听见有液体滴落的声音,啪,啪……好似眼前又出现了那一片铺天盖地的大红……
说话的人没察觉到,自顾自阐述着什么,可我一个字都没听清。
直到最后他说,“罢了,你好好想想吧,我明日再来看你。”我这才缓过神来,急忙睁开眼,请求道,“请不要为难阿旺大师。”
他苦笑着摇摇头,“你心中的我,就是这样霸道不通情理的么?”
见我怔住,他轻拍被面,安慰道,“放心好了。”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看着他离去时萧索的背影,我忽然觉得,特别苍凉。爱一个人,真的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尤其是在这古代。
沉思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古怪,显得既快又慢。
以为几个时辰已过,殊不知其实还未到柱香,以为不过个把小时,却不料今宵已逝,又见黎明。
于是,我再一次感慨人面对世界的无可奈何。
还深刻记得,记忆从灵魂深处浮现的那一刻,我心中蹦出这么一句话,是现代某只小狗曾说过的,“打开门,往事蝴蝶般扑面而来,我在美好的心酸里,手忙脚乱。”
泪,又一次悄然坠落。
一个人,心里若想着另一个人,那么,她便不完整了。
任谁人留她在身旁,都只能得到不完整的她,只有到了那个人的身边,她才能完整,才能论及其他,例如,快乐。
只是,若回去,我真能快乐么?不敢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是,我始终是要回去的不是么?那是我的宿命不是么?关乎天下苍生的事,思来想去,应当也只能发生在那座城里了,不是么?
宿命,你打算怎样带我走呢?
天意
胤禛,你可知道?
未来,它源自记忆,一向如此。像是一颗种子,记得自己曾经是一颗参天大树,又或是一株路边野草,于是它吸取雨水,沐浴阳光,发芽生长,直至拥抱它的未来。
从前,我一直坚信那是真的。可是现在,忽然感觉,恢复记忆的我,却迷失了未来的路。
帐外,大雪纷飞,风声凄厉,一如我心。
因我的病情耽搁了行程,大军未能在天气恶化之前赶到穆鲁斯乌苏。我们遭遇了暴风雪。
那日出发时,天还好好的,像寻常一般灰蒙蒙的,上头挂着个荷包蛋样的太阳。
危机来临的最初,我不曾见到,只听到骤然而起的呼啸之声,以及人们的失声惊叫,像平地炸雷落在了人的心尖,搅碎了这山间的寂静。
一时间,外间一阵混乱,劈里啪啦,布满了许多种声响。
紧接着,不知为何,陡然间,我乘坐的马车疯狂地奔驰起来。事发突然,我和随行侍婢都被震得腾空而起,同时响起两声剧烈的重物坠地声,想来是那两名车夫被摔落地了。
晕眩之际,视线扫过座椅,我心头一亮,竭力喊道,“抓住座椅扶手。”风声太大,我的喊声顷刻间被淹没。
坠落的瞬间,我瞅准座椅扶手,一把抓住,死死的,任马车再怎样剧烈震动也咬紧了牙不放手。
忽地,一声尖叫撕破了空气,我转头看去,厚重的车帘布被击开,那女孩的身子急速地飞出车门,像只断线的风筝。
这一刻,我看到车外的情形。那一幕,我终生难忘。
乌云遮天蔽日,天地间只剩些微余晖,狂风携裹着密密的雪片咆哮着,似高山瀑布奔腾而下,有着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仿佛要扫荡一切。
从来都知道大自然的力量是巨大的,然而真正身处其中,才真正了解那令人震慑的可怖威力,气势磅礴可毁天灭地,无法阻止,无法对抗。
敬仰之心原本就该含带着些卑微,含带着些畏惧,否则,就会有偏差。
风一直在刮,雪始终在落,马依旧在奔,我的手渐渐酸了。
胤禛,我是要死了吗?不然为什么我这一生所有的片段都在眼前回放,人们说人要死了才会这样的。
我不怕死。
我只怕,我若死了,那么从此,你的生命之中再没有我,我的生命之中再没有你……
清晨,再没有人为我绾发画眉……
夜晚,再没有人要我服侍沐足更衣……
春时,再不会有人和我同种下一株银杏,又到秋时去看那一片金黄灿烂……
夏日,再不会有人要我给他凉爽,待到冬日又来给我暖手……
七夕,再没有谁我要为他在水上放莲花灯……
重阳,再没有谁为我制作枫叶红笺书签……
……
头越来越晕,我晕乎乎中仿佛看见死亡对我微笑了,拉住了我的手,往下扯,且越来越大力。
还有,团团,尽管你从小就很懂事,可毕竟你年纪还这么小,怎么能没有妈妈呢?
妈妈是一个很不合格的母亲,不配做你的娘亲,可是妈妈也很爱很疼团团的。
如果这次妈妈真的要离开团团了,那只能叹一声借来的缘分始终太浅,如有来世,望我二人能再结一段母子缘。
到那时,我一定尽全力做一个好妈妈!妈妈发誓……
头很晕了,手也接近力竭。
我在心中默默盘问,是到了我要回去的时刻了吗?我在这里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吗?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舍得松手啊!我怎么能舍得下他们两个?
面上有两道热泪流下,滑进嘴角,很咸很涩很苦。
然后,我听见风雪之中传出另一串马蹄声,放眼望去,茫茫之中,一匹黑色骏马直向着我而来。
近了,我看清了那马儿上头那人,他薄唇紧紧抿着,眉头深锁,似足了我识得的另一人,然而,那双眼睛相去甚远。
“坚持住!我一定会救你的!”他冲着我高声喊道。
“太危险!你走!快走!”我嘶声喊道。
他完全不理会我的话,仍旧急速地打马靠过来。
待只剩四五米时,他脚踩马蹬,立起身来,大力抛出一个绳圈,想要套住那匹疯马,可惜,风实在太大,失败了。
他面上一凛,收回绳圈,飞出重重几鞭,扯着缰绳贴近了疯马马身,格外危险。我看在眼里,骇在心头,万一二马相撞,后果不堪想象。
然而他没有丝毫犹豫,果断地再一次抛出了绳圈,这一次准确地套中了疯马的马头。
一见中了,他立时将绳圈另一头系上黑马脖颈,继而迅即调转马头,掏出一柄寒光冷冷的匕首,一刀插入马股。
黑马吃痛扬蹄哀鸣一声,朝着与疯马的反方向狂奔而去。
同一时刻,他起身一跃,弹出身形,跳上马车,滚入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