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思片刻,扬扬手,“你先下去吧。”
“诺。”我退步离去。
当晚,有太监来我的住处,捧着把拂尘,说皇上宣我。
暮霭沉沉,木叶沙沙。
两排琉璃宫灯,引我走向那最灿烂辉煌之处。
一路前行,心中忐忑。
那太监领我进去。
一阵风过,门在我的身后悄无声息阖上。
明黄帐幔,朱红梁柱。烛光轻洒,暗香浮动。
另一人,远远地坐在大殿尽头,随手翻动着一沓折子。
“你上前来。”他说。
不大的声音在这空寂的大殿里,显得飘渺,像清晨湖面流连的雾气。
“五十三年,苏州城内流言飞起,说城外山脚来了个女菩萨,仙姿天颜,赠医施药,活人无数。
五十四年冬,苏州城百姓言那位女菩萨驾鹤西去,杳不知踪迹。
五十五年底,有苏州百姓从扬州回来称,疑似再次见到昔日那女菩萨,但并不肯定。
五十六年,雍亲王三月从江南返京,回程有妻儿随行。”
他稍一停顿,继续念道,
“五十八年元宵,人潮过于汹涌,灯市混乱,有贫民无辜伤亡。雍亲王命门客年羹尧带兵维持秩序,却不知何故状若寻人,似无所得。
五十八年末,西疆有准噶尔的细作出没,张榜通缉要犯,半月后,大将军命撤下皇榜。有谣言传人已抓到,乃一对神仙眷侣。
五十九年正月,大将军移军穆鲁斯乌苏,途遇大雪,与众人失散,数个时辰后寻回,身侧多出一女子,貌美如花。次日便无缘再见。”
念完,他注视着我,黑瞳里清华皎皎,不露分毫心绪。
忽而,他站起身来,招手,“你过来看。”
他带我绕过一个屏风。
后面张贴了一幅大大的画,我立刻认了出来。
这是大清的版图。
长江,黄河,泰山,秦岭,洞庭,鄱阳,青海,天池,台湾,西藏……
显然还未完工,但这起起伏伏的江山,曲曲折折的线条,繁繁复复的名字,一切的一切,全都是我所熟悉,热爱的。
不禁伸出手,抚摸,感受。
“果然是你。”他蓦地长声叹道。
“什么?”我吓了一大跳。
“三年前,朕召仓央嘉措来京。
他胆大妄为地说,在未来某天,会有一个女子出现,她具备改朝换代的能力。
朕大怒,当即以欺君之罪置他死罪。
行刑前,朕去看他。他仍旧不知悔改。
于是朕问他,什么样的一个女子,姓甚名谁?
他笑着说,等朕见到了,自然会知晓,因为,她独一无二。”
他背转身,慢慢走回原位,徐徐述道。
坐定后,他看向我,目光如炬,“今日一见,朕便知道他口中那女子即是你。”
“为什么?”我咬咬唇,问道。
他扬眉,朗声道,“因为,朕从来都不会看错人!”
暗自苦笑。
其实给不给理由,我也都会同意,我即是那个女子。
毕竟,仓央嘉措这个名字,已不是我第一次听见。
“改朝换代是吗?就凭这些?”他摇晃着折子,冷笑。
“说吧,你是要把朕这江山夺给谁呢?”他啪一声掷落那折子,厉声喝问。
我忽然很想笑。
我那浅薄的历史知识告诉我,下一个皇帝是雍正,再下一个是乾隆。而这一切竟都将从我的手中产生?
莫非,我穿越时空来到这里,上苍赋予我的使命就是这么一件事?我,必须要把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捧上那个位置?
那么,我又,凭什么做到这一点?
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平凡如我,如何能操纵历史兴衰,掌控家国命运?
我摊开双手,细心看。
它们可以洗衣衫,煮羹汤,缝补,种植和书写,完全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我能做什么?怎么做?
不知道。
思虑良久,我跪了下去,“皇上,奴婢实在并非您所想之人,奴婢也回答不了您的问题。请皇上明鉴。”
“那你是指朕犯错了?”他脸上现出一抹自嘲,含着一线郁怒。
“奴婢不敢。”我重重地磕了个头。
“那你就跪着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回答。”他狠狠扔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是。”我对着他的背影,轻声答道。
剩我一人,大殿更显空落。
门窗紧阖,寒风冰月皆不见。
万籁俱静之中,我听到头顶高高的屋檐上,传来凄凉的雁鸣。
烛泪滴滴无言,宫漏寂寂无声。
我仿佛能感觉到月儿的移动,却慢慢失去了对双腿的感觉。
酸楚,疼痛,终于木然……
东方泛白,天光漫漫渗入。
面前几尺秋阳,自西向东,一点一点地挪着。
在那里面,我看到有细小的灰尘飘舞,翩跹若蝶。
入夜了,没有人进来点灯。
大殿内黑漆漆的,不用试也知道伸手不见五指。
我想,这必定是个多云的夜晚,星月无光。
疲惫,困倦,饥饿,寒冷……
我渐渐有了幻觉。
我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双手合什,盘膝端坐,眉目出尘,着一袭红葛僧袍,笼罩在一团金光之中。
“钱施主。”他唤我。
“你是……仓央嘉措?”我呆呆地看着他,忽然脑中灵光一现。
他轻轻颌首。
“为什么是我?”我急急问道。
他露出佛祖拈花般洁净空灵的微笑,淡然道,
“爱恨离合,宿命轮回,一切均究于情缘二字。
受过的恩要报,欠下的债要还,你的出现,早因前世而定。
待得你与那人痴缠的缘分了断,情孽成空,届时其中种种,自当分晓。”
“因生果,果生因,因果相生。这个我能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之所以穿越时空来到这里是为了却一段情缘。这个我也懂。
可是,这与改朝换代又有什么关系?我又该怎么做?该怎么回答康熙?”我迷惑不解。
他不言不语,只安静地看着我,褐色眼珠如同琥珀,流转着迷人的光泽。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他反复吟唱着这一段经文,身影慢慢模糊。
我大声喊叫,“等一等……”然而这只是徒劳无功。
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我再支持不住,歪头倒下。
浓浓的黑暗潮水般涌入,源源不断。
我仿佛堕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梦境。
长梦难醒……
风起
我是在一张温暖的大床上醒来的,嫩绿的纱帐,靛蓝的锦被,像是躺在碧海青天里,美得不真实。
这是哪?
透过云雾般轻薄的床幔,我看到有个女子,歪歪斜斜地倚坐着,身下是一块雍容的雪狐皮,眉目顾盼之间,忒是明媚风流。
她感觉到我看她,望过来,唇角缓缓上扬,笑容倾国倾城。
只见她轻拍两下手掌,一溜烟跑进来一个小太监。
“去,报予我姑母知,她醒了。”声线若泉水叮咚,清脆间透着丝寒意。
“喳。”言毕急急作揖离去。
之后,她慢悠悠地站起身来,俯视我,极尽高傲之姿。
“你还真行,不过是罚个跪,竟也睡了七天七夜之久。”她眯着眼说话,显出几分妖冶。
七天七夜?那么久了么?我掐掐太阳穴。
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可是具体梦到了些什么,却记不清了,只记得……
里面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路,笔直笔直地向前延伸,仿佛看不到尽头。
路旁,种了两排樱花树,花瓣簌簌地落下,漫天飞舞,像下了一场大雪。
我怀里躺着一个人,他的身子像冰一样,冷得能扎破我的肌肤,冻住我的心。
风扬起他浸满了血的长袍,像火焰一样跳动,遮去了天地间所有的颜色。
然后我听见一个声音,支离破碎的,“若有来生,我会把欠你的,全还上。”
后来我才发觉,那声音出自我的喉管……
深深沉思,深深迷惘。
我,究竟欠他什么?
他,到底是什么人?
一阵纷乱的喧声传来,我不悦地睁开了眼。
前排有四个人,三男一女。
看到我的视线扫过去,他们忽然止住了步子,停滞不前。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为什么。
是昭曦告诉我的,也就是我醒来见到的那个女子,她的身份是八福晋。原来,我晕倒后被扔给她姑母,也就是当宠多年的宜妃娘娘。
她说,那一刻的我,神情肃穆,目光犀利,那凌人的威仪,仿若君临天下,接纳万方朝拜,那周身的气势,就是连当今圣上也远远地输给了我。
此后,她又茫茫然道,不过那只是一瞬,我很快就变得清淡安静,易于亲近,让人怀疑刚才是自己出了幻觉。可是也没理由,这么多人会同时产生一模一样的幻觉。
我不置可否。什么君临天下,万方朝拜的,竟是一通胡扯,也不知这女人怎么想得出来。
不过我也很好奇,康熙那老儿听了心里又是作何感想呢?
只可惜,眨眼一个月已然过去,我也没见着他面。也没,见到胤禛……
隐隐约约的,我的心里又飘起了那纷纷扬扬的落花,又现出那一抹血色。
初冬的傍晚,总是会降下浓重的雾,圈得一切都灰蒙蒙的。
我站在亭台水榭里,百无聊赖地数着空中偶尔一掠而过的雁群。
三天前,一干人已从热河回到了京城。
我仍被幽禁,困在宜妃的寝宫。
“主子,晚来风急,当心受凉。”一侧有个宫女捧着件锦绣披风,怯生生道。
她是我的侍婢,虚岁十三,是今年新进的秀女,叫凝夏,心思明秀,容貌清婉。
“好,你且下去吧。”我接过,挥手拂退了她。
又有人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只有一个人。
“你实在令朕惊奇。”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