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面对着冯赛,张赐心里始终有些隐忧。
他望着冯赛试探道:“冯二哥,你可找见你弟弟了?”
“他闯了祸不敢见我,一直都没找见。”
张赐仔细打量,冯赛说的应该是真话,这才放心。
“张伯,鱼行之事已了,冯赛告辞。”
张赐起身将冯赛送出院门,心中顿时轻松,冯宝果然没有透露出去,冯赛看来也并没有猜破。剩下的,便是给西京招来的那人一些酬劳,让他赶紧回去,不必再拦断其他四条河道的货源。
这鱼行又复归安宁。
第十九章
夜路
盖古之所谓困者,
非谓夫其行自困者,谓夫行足以通而困于命者耳。
——王安石
冯赛告别张赐,背着夕阳,往家里赶去。
方才张赐虽然语态温和,一直微微笑着,但眼底始终有一丝疑虑,如同一只穴鼠,在小心探察。不过,他起身告辞时,那只穴鼠终于隐没不见。正如潘高年所言,那些鸟儿随时警惕,根本不必人去驱赶,只要人来,便会自行飞散。张赐心里藏着鬼,也不需去点破,只要黄河上游的鱼源理顺,他自己便会尽快驱除那鬼,不会再去其他四条河道作梗。
冯赛在马上长舒一口气,总算了了一桩大事。然而只轻松片刻,心头随即又被阴云压满。开封府推官总共只给了三天期限,还有猪行和炭行得赶紧去处置好。搅事的谭力、于富和朱广三人全都隐匿不见,像是商议好的一样,三人真是合谋?他们究竟所欲为何?邱菡母女和柳碧拂是被谁劫走?她们现在哪里?绑匪意图何在?这些疑问全都难以知晓,该先从哪里入手?
冯赛从未同时遭遇过这么多无头无绪、却又都紧迫之极的繁难,何况事关妻女性命。从昨天到现在,几乎一刻没有消停,他已经疲累至极,却哪能歇息?
他正在烦乱,暮色中见一队人迎面过来,头前一人骑着匹马,走近时才看清,那人四十出头,小鼻小眼,却生了一张肥圆的大脸,颔下一小撮浅黄的胡须,是开封府右军巡使窦杉,身后跟着七八个弓手。
冯赛像见到救星一般,忙驱马过去,抬手揖拜:“窦巡使!”
“冯老弟?我刚去你家里找你,跑了个空。”
“实在抱歉,让窦巡使劳碌了。”
“哪里。分内之事。我已经派手下人四下去查探你妻女的下落,你可找见什么线索了?难道你和什么人结了怨?”
“感谢窦巡使。眼下我也想不明白,只怀疑是那个炭商谭力做的,不过他现在藏匿不见。”
“哦?那我也派人去查一下此人的行踪。我听着你还摊上了几桩大麻烦。”
“是。”
“果然流年不利,正月以来,到处糟乱不断。今天除了你这事,还有好几桩案子都等着急办,就不多言了,各自去忙。你若找见什么,赶紧告诉我一声。等忙过后,咱们约了顾震一起好好散散心。”
目送窦杉走远,冯赛才回转马头,心里一阵失落。
开封府左右两位军巡使,顾震做事直爽沉猛,窦杉却优柔懒散。只可惜邱菡母女和碧拂是在西城被劫,归窦杉管辖。听窦杉刚才言语,满是抱怨应付,恐怕不太能靠得住,还是得自己尽力才成。冯赛一向不信神佛,这时却在心里连连祷念,祈愿上天保得妻女平安,让自己尽快找见她们。
想到还有猪行和炭行的麻烦,他又一阵气苦,却不得不强行抑住烦躁,沉下心思忖。猪行的事,可以暂后一步,猪行不像炭行和鱼行,全由行首魏铮一人把持,没有大商相争,事情会好办些。先去把炭行的事理清楚,从谭力那里入手,或许能找出些线头。
他正边行边想,却见旁边经过一个老者,手里提着一大块猪肉。他心里一动,昨天起猪行不是就已经断了货?
他忙勒马问道:“老伯,请问你这猪肉是哪里买的?”
“桥边那个市口。”
冯赛谢过后,驱马来到浚仪桥旁边的市口,正值傍晚,这里聚集了许多卖生熟食的商贩,叫卖喧嚷声不绝。桥头旁边一排三个肉摊,一个羊肉,一个猪肉,另一个卖禽兔。那个猪肉摊边上挂着两头整猪,案上排着已经劈斩开的一堆猪肉。
冯赛下马走到猪肉摊前,问那肉贩:“老哥,你这肉是从猪行批买的?”
“嗯……是啊,”那人先支吾着,有些警觉,显然在说谎,但随即忽然问道,“您是牙绝冯大倌儿吧?我听着猪行的事官府让您去调停?魏猪倌真的杀了行首两个儿子?”
“什么?”
“您还不知道?魏行首两个儿子在城南猪市被人杀了。”
竟出了人命?冯赛先是一惊,随即心里一沉。这样一来,猪行比鱼行、炭行更难办了。他忙回到最先的话题:“老哥,你这肉不是猪行发卖的吧?”
“嘿嘿,行首儿子一死,猪行全乱了。行首已经理不成事,魏猪倌又被官府捉了去,我正愁去哪里进货,赶巧有个人用车子载了三头猪来卖,我就破了规矩,收买下来了。”
冯赛还想继续打问,肉摊上来了主顾,他不好打扰,便上马离开。
猪行行首魏铮两个儿子被杀,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和断货一事有关?就算无关,冯宝和那朱广也难免会被当作嫌犯牵连进来。这事就更加棘手了。
他本还打算先回家去,刚才听右军巡使窦杉言语,邱菡母女和碧拂仍没有信儿,暂时也不必回去了。猪行出了这样的事,只能先去问问。
那个老妇人又端了饭菜进来,菜肴仍是十分精细,没有重样。
其中有一盘油炸夹儿,焦黄酥脆,玲儿和珑儿都爱吃,邱菡在家里时也爱做。老妇人刚摆放好碗碟,邱菡来不及出声,两个女儿已经伸手各拿了一个吃起来。那老妇看见,眯着眼笑了。柳碧拂在一旁静静看着,眼里也露出笑意。
邱菡心里叹了口气,她自小哪敢这样没规矩?可这两个女儿,她白天费力教导一番,才稍微知道些礼数,冯赛傍晚一回来,随意纵溺,工夫顷刻便白费。成亲七年,娶进柳碧拂之前,其他事邱菡从没有恼过冯赛,唯独两个女儿教导上,不知气闷过多少回。
老妇人笑眯眯端着托盘出去了,邱菡望向门边那个壮汉,灯光照不到那里,看不清他的脸,但能感到他盯着玲儿,目光有些古怪。邱菡心里一寒,还没等慌张,那壮汉忽然大步走了过来,等邱菡要起身去护时,那壮汉已经将玲儿一把拎了起来,转身就向外走。
邱菡惊叫一声,忙要去追,却不小心碰倒了旁边一把凳子,被绊倒在地。玲儿也才惊觉,猛地尖叫起来。邱菡身上一大块肉被撕开一般,哭喊着从地上爬起来,拼命追了过去。等她赶到门边时,那壮汉已经出去,一把关上门,锁了起来。地上掉落玲儿才吃了两口的油炸夹儿。
邱菡拼命拍打着门板,不停哭喊:“玲儿!玲儿!玲儿!”
然而,门外壮汉重重脚步声和玲儿哭叫声逐渐向上,之后“咚”的一声,暗室上面的盖板重重合上,玲儿的哭叫声随即远去,再听不见。
“邓兄,猪行行首家那桩凶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站在门边怎么说话?你先进来,正好一起吃夜饭。我才得了一只獐子。”
“时间紧迫,就不进去了。”
冯赛站在司法参军邓楷的宅门边,虽然又累又饿,却根本顾不上。
“那案子下午才报上来,只粗粗问了一道……”邓楷将案情简要讲了一下,最后道,“魏大辛专门替猪行收猪,人都叫他‘魏猪倌’。城南猪市那间铺屋,往常只有他在那里结账,房门钥匙也只有他有。”
“他是凶手?”
“眼下看,只有他嫌疑最大。另外,魏铮已经递了状书,说魏大辛吞了收猪的钱,有两千万。咬定他和朱广合谋。”
“两千万?魏大辛怎么说?”
“魏大辛一直喊冤枉,他说那两千万便钱钞昨晚落在那间铺屋柜子里,他今天去那儿就是找那些钱钞,那些钱钞已经不见了。”
“他若真是凶手,有了两千万,昨晚就该逃走了,为何要杀人?今天又何必去那里亲自暴露尸体?”
“他这么做,也许正是断定人都会这么想,所以才反其道行之?”
“我能否去狱里见见他?”
“这你也要管?”
“这恐怕和猪行断货有关联,我怕冯宝也会牵连进去。”
“也是,府里已经下令缉拿朱广了。我去给你写张手信。”
冯赛来到开封府牢狱,那个典狱看了邓楷的手信,便让一个狱卒带他进去。虽然大宋律法明令牢狱必须定期清洁,囚犯若在狱中染病身亡,典狱者要受刑责,但这里毕竟是牢狱,刚走进牢门,一股霉臭潮气顿时扑鼻而来。这时暮色已深,囚室里并没有点灯,只隐约看到一条甬道和两旁的木栅,幽暗中不时传来咳嗽、低语、叹息、呜咽声。
冯赛背上生寒,仔细辨着脚底的路,随着那狱卒走到左边靠中间一个囚室前,狱卒朝里唤道:“魏大辛,有人探访!”
一阵窸窣声,一张脸从木栏后幽暗中露出,面目看不大清楚,身材也不高,只到冯赛的下巴。但面容哀惨,尤其是目光,混杂着惊惧、无助、悲苦。
“魏大哥,我叫冯赛。”
“冯相公,我认得你!是叔父让你来的?我真的没杀人,那些钱钞真的被人偷走了!”
“那些钱钞当时放在哪里?”
“猪市铺屋的柜子里。昨晚没收到猪,我有些跑神,走时忘了拿,今天中午再去时,钱钞已经被人拿走了。”
“中午你开门时,附近可有人?”
“有!猪市的税监过来说话,就在我身边。”
“那铺屋的钥匙只有你一个人有?”
“嗯。那屋子平常都空着,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
“昨晚有人看见你放那些钱钞了?”
“应该没有。伙计们我先打发赶着猪进城,自己在那里等猪商。我走时,天已经黑了,猪市上已经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