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铺。
黄胖便慢慢晃到榆疙瘩街,从街口一眼就能看到,左边第二家便是那车轮铺,梁老汉和长子正在店头推刨锯木。黄胖想,直接去问恐怕难问出什么,便走进街口的艄二娘茶铺,店里清静,只有两三个人在喝茶。店主艄二娘扭着胖腰身忙迎了上来:“黄哥,多久没来了?快快坐!”
艄二娘四十来岁,生得肥肥胖胖,原是一个艄公的妻子,那艄公死后,便独自开了这家茶铺。人都忘了她姓什么,就唤她艄二娘。她虽生得小眼厚唇,却爱描描画画,一张大脸擦得粉白,嘴涂得鲜红,希图用这风情样儿多赚些客人进来。熟客们常和她拌嘴逗趣,叫她“骚二娘”。
“骚二娘,来碗杂辣羹。”黄胖笑眯眯坐下。
“呦呦!黄哥你这样一个富贵身量,才吃这些汤水?”
黄胖想着今天已得了一贯钱,又要从她这里探些口风,便笑道:“天黑还早,你急个什么?再上四个灌浆馒头,切半斤羊杂四软,打半角小酒。”
“这才是么。”艄二娘裂开红唇,龇出大牙笑着转身去备办。
酒菜上来后,黄胖先一阵浑嚼烂咽,吃了个肥饱,这才打着响嗝道:“骚二娘,来碗汤。”
“慢慢喝,小心烫哦。”艄二娘端了碗汤过来放下。
“还是二娘最体贴人。你一个人操持这茶铺,太辛苦,我看隔壁那梁木匠勤勤恳恳,又是个鳏夫,不如你们两家合起来做一家,倒是件大好事。”
“呦呦!黄哥又胡嘴胡舌耍弄人,那梁老汉年纪够做我伯父了。”
“那就换他儿子,年纪又轻,又精壮。”
“黄哥越说越歪赖了,”艄二娘伸出肥指戳了黄胖肩膀一下,“你眼里,我只配那些粗粗笨笨的男人?”
“他这大儿是粗笨,不过我听着他家小儿子倒很伶俐,可入得了你眼?”
“你没听说左藏库的事?”艄二娘坐到左边,压低了声音,“他家小儿子这会儿正戴着枷往西边路上受罪去了呢。”
“倒是听人说过,真有这事?”
“怎么没有?听说一库的钱都飞走了,那梁二偏巧是那库里的巡卒,被问了罪,发配两千里远恶军州了。可惜了一个好后生。”
“那钱飞走,没飞些到他袋子里?”
“前几天,有两个官儿在我这里歇脚喝茶,悄悄说起这事,我有头没尾听了几句,听他俩说,那天地上倒是掉下来不少钱,但那是国库,那些掉下来的钱可是咱大宋的‘母钱’,少一个,都要刮走亿亿万万的钱,敢轻易让人拿了去?户部去领钱的那个官儿,当时就严逼着库里的人,把那些掉下来的钱全都搜到一处,都交公了。”
“是喽,那些‘母钱’可了不得!那梁二就没偷偷藏一个?若是我,吞进肚里,回来再拉出来,谁能查得出来?”
“若拉不出来,在你肚里生出无数子钱、孙钱,看撑死你。”
“能被钱撑死,也算福分啊。”黄胖正笑着,忽然想起自己的来意,忙把话头转回去,“那个梁二白看着泼天的财富,却没顺一个‘母钱’出来。”
“他?就算得了那些钱,也还是要输进别人的钱袋里。”
“哦?他好赌?”
“可不是?这梁二别的都好,就这一条伤够了他爹的心。但凡有点钱,全都孝敬给了赌窝。连家里的钱都要偷,他爹几天才能搓弄出一个车轮,到他手里,就是一眨眼。可毕竟是自己的儿,他被发配,梁老汉整整哭了一夜,我在隔壁听着都睡不着。”
“他就没赢些钱回来?”
“十次能赢一两次就算大吉大利了。赢钱的时候,他倒也孝顺,买酒买肉回来给他爹。上个月有回还替他爹、他哥哥从头到脚买了两套新衣裳鞋帽呢。”
“哦?上个月什么时候?”
“月头上,还买了好些鱼羊酒果,他家三个光棍汉子,不会整治菜肴,拿到我这里替他们烧煮,晚间请我过去,一起吃了个醉饱。”
第五章
汴京粮荒
纾民阨,阜邦财,使兼并豪强者不得作。
市之大政,于是乎在。
——王安石
“你可还记得几年前咱们两个论‘信’?”周长清忽然问。
冯赛心头正乱,不知道周长清为何忽然提到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时时候未到,你恐怕未必真的能解透。我儒家的学问,正要在行事中去思、去解、去行,才是活学问。如今你遇了事,正是体认的好时机。”
几年前闲谈时,周长清曾问冯赛:“你如何看这个‘信’字?”
当时,冯赛略想了想,随口答道:“人心难测,人与人交往,先求的便是一个‘信’字。信得过,才愿交往;信多少,便交往到多少地步。”
“道理是对了,却不深透。你如何解孔子所言‘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获信于人,才能自立?”冯赛虽读过儒家经典,却只是顺眼看过,从不曾深思。
“你把个‘信’字看得小了。”周长清笑着摇了摇头。
“小弟读书不精,还请大哥详解。”
“我也不敢说真悟透了这个字。不过,这些年反复思忖,多少有些自家体认。在我看来,这一个‘信’字,由里及外,能分作四层——心、我、人、世。”
“哦?这见解头回听到,大哥快讲讲。”
“先来说心。人心乃人之本,信,先是从心开始。你信什么,便是什么。”
“境由心造我倒知道,但信什么便是什么,怎么解?”
“譬如一人生在屠夫之家,其父自小就教导他,你这一世注定了只能做屠夫。那孩子若信了,一生便只把自己当作屠夫。他若不信,便会试着去做其他人。譬如他相信自己能做个剑客,便会去学剑;若信自己能成君子,便会去学圣人之学。”
“有道理。不但境由心造,这人生一世,也是由自家心中所信而定。”
“这里面还有一层更要紧的意思。”
“什么?”
“心是个虚空的物事,人总得装些东西进去,才能安心。有人装功名富贵,有人装圣贤道理。多少都得依仗些外物,才立得起来。一旦外物没了,心便像皮囊漏了气一般,人也就倒了。就如咱们做生意,有了钱,才觉得气壮,没了钱,便低头丧气。这便是把自己的心当作了钱。佛家这一点解得深透,心只是个空明,不依不傍,不增不减。穷也好,富也罢,心能始终空明,人才屹立不倒。于得失之际,才能始终安然。”
“不忘初心?”
“对,看一个人,不看他有什么,而要看他没有的时节。最简便的法子,是看他闲来无事、独自静处时候。他若能坐着住,享得了清静,这人便是他自己。若是坐立不安,总得抓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安心,这人便是失信于心,自家做不得主,也难立得起来。”
回想起往日这段话,冯赛忽然明白周长清的深意,忙惭愧道:“大哥,一遇事情,我便丢了心。”
“心我只在一念间。你这一愧,心便已回来。不论多大多难的事,只要这心没有被困住压死,便已经赢了三分。可喜可贺,来敬你一杯!”周长清笑着举起杯。
“该我敬大哥才是,若不是大哥警醒,我恐怕再也站立不起了。”冯赛望着周长清,无限感怀。
两人饮尽后,周长清收起笑容:“好!你的心既已回来,咱们就好说正事。你这事我只听了个大概,前后原委你再细细说一下。”
“事情起于那个富商汪石,大哥也见过他一回。”
“嗯,当时我看他人虽然年轻,心性却还算淳朴。不过目光中似乎隐隐藏了些什么。只是那次匆匆一会,来不及细观。没想到竟藏了这么大祸端。他的来路你清楚吗?”
“不很清楚。今年正月底,我才第一次见他……”
冯赛见到汪石之前,其实就已经先听到了他的名头——今年年初,汪石救了京城的粮荒。
每年京城至少要六百万石粮食,主要由东南经汴河运来。其他三条河中,只有五丈河稍多一些,主运河北、京东路的粮食,但也不到十分之一。
原先朝廷向农人征税,主要收粮帛实物。到神宗时,王安石认为食物运送艰难,农人为交粮,常常要奔波几十甚至上百里路。而且各地丰歉不一,粮食又囤积于汴京,储蓄过多时,常常霉败腐烂,有些路州却因为灾荒而饿死人。因此,他推出“均输法”,在江淮等地,将收粮改折为现钱,按照京城及边地所需粮食数量,由发运司在粮丰价低的路州籴买粮食,漕运至京。这样,既能避免粮食积蓄过多,又能调剂各地粮价。
然而,后来发运司官员为谋求政绩,将均输籴本钱当作羡余,进奉给天子私库。籴本亏减,均输法因此数度大坏,漕运屡次中断,已导致过几次粮荒。
近年来,官家崇修宫观、起造艮岳,需要大量花木竹石,大多都从东南水路运来,叫“花石纲”,一块太湖石运到汴京,人力物费就要耗去数千贯,有时石头太高,便沿路拆除桥梁。仅汴河虹桥就拆而复建了数次。劳民伤财不说,更不断侵占水运,粮食运送常常受阻。几年间,京城粮价从早先的一斗几十文,一路涨到百文以上。
去年年底,方腊在东南生事,迅速攻占江浙各州,汴河漕运因之中断,偏巧五丈河的粮食也跟着剧减。两下凑起来,到今年正月,汴京城开始闹粮荒。
开封府及各路州原本有常平仓,常年储备粮食,以备荒歉救急。但自王安石新法实行以来,推行各种生利之法,改行“青苗法”,将常平仓的粮食出售放贷,以求生利。常平仓中已无储备粮食。京中不少粮商为贪利,又囤积不售,坐等涨价。
各种因由挤聚到一起,京城米麦价格在半个月之内,从一斗百文陡然涨到五百文,翻了五倍。
汪石正是在这时出现,他先后运来十万石麦子,朝廷正在急等粮食,他便绕开了粮行,以四百文一斗的低价卖给了太府寺粮料院。京城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