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渺面红耳赤,连连拱手:“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全赖丁某瞎了眼,带错路了。诸君莫急,待我重新仔细寻觅……”
正焦虑的当口,忽听身边不远处有人嗤笑。一个老者看着陆遥等人的狼狈姿态,忍不住抚髯大笑起来。
丁渺大怒,旋风也似地扑了过去,双手握拳道:“老头,你笑什么?”
以丁渺的威势一拳下去,这样的糟老头便是十个也打死了。那老者却偏偏不惧,他作揖道:“这位军爷莫怪。老朽自在此处行商,每隔十天半月,都能看到行经此处的官人吃瘪,是以老儿仍不住发笑,并无藐视诸位之意。”
“这位老丈所说……究竟是何意?”陆遥问道。
“军爷,你有所不知。这红袖招,便是昔日的建安驿了。”
这老儿不过是个寻常小贩,言语夹缠不清,陆遥盘问半日,方才明白。
原来自从新蔡王司马腾移镇邺城以来,极少理会庶务,诸事都仰赖新蔡王郎中令周良。这周良为人与司马腾一般,俱都吝啬贪财不过。数月前,周良看中了建安驿的地势,于是禀明司马腾,撤销了此地驻军和驿站的编制,又令门下恶奴软硬兼施,强迫性地收买了建安驿附近的大片土地。最后,他再约请四方豪商,以原来的建安驿为中心,兴建起一座大市。
邺城乃河北精华所在、素称繁华,放眼天下,其富裕程度仅次于洛阳而已;建安驿又正当交通要道,车水马龙。这座大市旬月之间便兴盛起来,举凡粮食、盐、酒、茶叶、杂用器具、各类牲畜无不经营,各种香料、金银珠宝等也有专门的店铺,甚至还有专门贩卖奴隶的所在。而大市既然兴盛,围绕着大市的周边地带,各种邸店、酒楼之类,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相继而起。如此一来,那周良自然是日进斗金了。
陆遥听得眉头大皱:官商勾结盗取朝廷所有的土地,随后再加以包装出售,从而谋取暴利,这岂非是后世“潘仁美”之流的滥觞么?想不到在一千多年前的西晋末年,就以有这等生财妙手,一时间,他简直要以为周良这厮是另一个穿越者了。
耳边却听得沈劲有些不耐烦地问:“老丈,你却不曾说得那红袖招又是什么来路?”
老者连忙解释,那红袖招乃邺城最著名的青楼,美食、美酒、美女、种种享乐无不应有尽有。女主人花氏最是长袖善舞,与新蔡王、长史周良、魏郡太守司马瑜等人交好,故而才占了原来建安驿的风水宝地。老夫听得传言,想要寻新蔡王办事的,如得了花氏一言相助,十成之中便成了九成九。故而邺城的官员们多有聚集才这红袖招中奉承花氏的。”
那便是类似于现代高级夜总会之类的销金窟了,那花氏不仅是交际花,显然还是个高级掮客。陆遥点了点头。
却见沈劲跃跃欲试地道:“道明,咱们不就是寻新蔡王办事的么?既然那红袖招有如此奇效,我们不如就去坐坐?”
陆遥瞪了他一眼,向众人道:“既然驿站不存。我们且进城去,去寻邸店歇息。”
众人逶迤进城住店不提。
次日清晨,陆遥早早起身,换了一身文官服色,携了越石公书信与有司文牒,自觉整束停当之后,便启程前往位于邺城北部的官署区求见新蔡王郎中令周良。
邺城内部的格局,宫殿在北,市里在南,自中阳门有长街直抵宫门,夹街建有各部官署。这些建筑多为昔日曹操初建魏国时营造。魏武帝经营邺城之时,已有自为周文王的篡逆之心,故而各所宫殿、官署规模十分宏大,足以容纳一个具体而微的小朝廷。新蔡王虽系宗室亲蕃,但王国属官自师、友、文学以下不过二百余人而已,纵使车骑将军官署与魏郡太守官署又占去若干空间,充其量也只能占据一两成的房舍。陆遥一路行来,偶尔甚至会听到鸟鸣之声,更显觉得冷清。
待得靠近郎中令府,突然便觉车马粼粼,此刻天色尚未全亮,已有至少上百人在府门外屏息等候。
按照本朝制度,郎中令、中尉、大农为王国三卿,位高权重,非当世俊彦不能为之。士衡公就曾因“伏膺儒术,非礼不动”,得以担任吴王郎中令。新蔡王却选中了周良这个聚敛盘剥的好手担任郎中令,着实有些特殊。
果然,周良既为郎中令,便有上行下效者。陆遥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出,递上文牒,口称并州刘刺史使者,想要拜见新蔡王殿下和郎中令的时候,那看门人面色猥琐,一味在那边旁敲侧击,意图索取贿赂。陆遥只作不闻,摆足了公事公办的架势。看门人顿时便怒了,鼻孔朝天地嗤笑一声,扔下一句:“你且候着吧!”转身便去应付他人。
陆遥也不发怒,行礼如仪道:“好。”
这一日,自早至晚,陆遥都没能踏入郎中令府半步。眼看其他各色人等进出川流不息,唯独陆遥孤身立于门侧,旁观者多有指指点点的。陆遥不去理会他们,他眼观鼻鼻观心,悠悠地过了整个白天。
夕阳西下时分,那看门人出来,上下打量了陆遥几眼。陆遥在门外站了整日,神色居然并不显得特别疲累。面上虽有风尘,眼光却温和如旧。那看门人既在打量,陆遥便坦然对他,神情毫无不快,亦不主动开言。看门人原打算寻衅,这时反倒感觉一滞,顿了顿才粗声大嗓地道:“今日郎中令公务繁忙,无暇见你。你明天再来吧!”
“是。”陆遥转身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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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乞活(上)
第二日,陆遥照旧凌晨便至郎中令府等候,依然未得入府,晚间便被打发回去。
陆遥连着两日吃闭门羹,自丁渺以下诸人俱都不忿。陆遥一一安抚他们,倒花了好大的气力。眼下的局面,他心里自是明白不过:越石公新任平北大将军,已是声望极隆、风头极劲的地方强藩,而自己在某种程度可视为越石公的代表。周良这厮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于折辱并州使者?这番为难,说不定正遂了新蔡王的心意,非周良一人无礼也。
第三日,陆遥依旧在外等候。那看门人似乎是下了狠心,硬是不替陆遥通报。陆遥也不与他多说,自顾候着。他养气功夫既佳,体力又很强盛,只将这当作每日里站桩练功了。
快到晌午时分,阳光有些猛烈,陆遥贴着墙角的阴凉站着,半闭着眼假寐。正在神思飘逸的当口,忽听有人惊喜地道:“那边站着的,莫非是陆道明么?”
这声音煞是耳熟,陆遥抬眼去看,只见不远处一名精悍武官甩镫下马,大步前来,正是昔日并州军的同僚,曾经率将士护送竟陵县主的校尉李恽。
李恽几步就到了陆遥身前,攀住他的肩膀狠狠摇晃了几下:“哈哈,哈哈,道明,果真是你!”
陆遥笑着施礼道:“李校尉,好久不见。”李恽待人诚挚,又确有行军用兵的才能,昔日同在司马腾麾下时,两人便有些交情。更何况数月前伏牛寨后的无名小河畔,李恽率领锐卒及时赶到,救过陆遥的性命,陆遥对他自然颇有好感。
李恽笑道:“道明,伏牛寨别后,一晃半载不见,我可时常想起你……曾听往来邺城的旅人说起,晋阳大战时有一勇将名唤陆遥的,单骑突入匈奴大军斩杀冠军大将军乔晞……又听说,这陆遥智计百出,一把火烧了匈奴数万人马!哈哈!哈哈!好威风!好煞气!”
陆遥委实不曾想到自己的名声居然已经传到了并州以外。李恽一迭连声的称赞反而令他有几分尴尬,连连摆手道:“李校尉,村妇愚夫们以讹传讹,哪里信得?只不过侥幸打了几个胜仗而已,乃刘刺史用兵得当之故……”
李恽猛地拍拍陆遥的肩膀:“道明何必这般韬晦?咱们并州的老兄弟打败了匈奴狗子,扬名天下,我李恽实在是高兴!”
看得出来,李恽确实是发自内心地欢喜,他大声呼喝着夸赞,嗓门又大,使得郎中令府门前许多人都注视过来。陆遥更觉得狼狈,连声逊谢不已。
又说了几句,李恽退后半步,端详着陆遥的衣着,突然狐疑道:“你这一身打扮,很是扎眼啊,难道你改去舞文弄墨了?”
与李恽同来的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武官。此人身高不满四尺,体魄却很雄健,双肩尤其宽阔有力,显然也是一员沙场悍将。他笑着打岔道:“将军,此处非是闲谈之所,两位不妨找一家酒肆,坐下慢慢说。”
李恽一拍额头道:“是是,老薄说的对。我疏忽了,道明且随我来!”
陆遥望了望郎中令府,犹豫道:“李校尉,我今日却是要请见周令……”
“周良这厮,见他作甚?”李恽冷哼一声:“道明,李某因为前次护送县主之功,已晋任扬武将军,在新蔡王身前颇能说得上话……你有什么事,我替你办,包管妥帖,岂不胜过找那杀才十倍!来来来!”
在原司马腾麾下并州诸将校中,李恽的性格最数内敛深沉;何况他官位较之聂玄、陈永等并州大将较低,因而平时言语不多,很是低调。但今番见面,李恽的谈吐言语却显得张扬了不少。显然,前次护送竟陵县主回返洛阳,使他颇得了不少好处,如今无论地位还是实权,都非复吴下阿蒙了。
李恽不由分说,拉着陆遥便走。感觉像是当街劫持一般。
三人脚程都快,眨眼工夫就到了城南一家酒楼落座,叫了些蒸饼,又唤取酒来饮。
李恽先介绍了同行的中年军官:“道明,这是我的副手薄盛。乞活军五校尉之一。”
“乞活军?”陆遥奇道:“这是朝廷新设的军号么?”
“新蔡王东下邺城一来,并州官吏、军民二万余户随之逃难,就食于魏郡、广平、阳平这三魏之地,自称‘乞活’,取乱世之中挣扎求活之意。其后新蔡王拣选其中精壮者从军,以田禋、赦亭等五校尉分领,统归于李恽将军麾下,号曰乞活军。”那名叫薄盛的中年军官答道。
他谈吐颇显文雅,口音却有些古怪,似乎咬字不是很准。陆遥忍不住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