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制的面具在光下闪着冷冷的色彩。那张大理石雕般优美而冷硬的脸,在此刻看来却是温和的,在看见她时,甚至还叹息了一声:
这声温和的问候在她心中如同爆炸一般,反而令她更大声的哭了出来。
她知道她已铸成了一生中难以挽回的大错,亲手毁掉了自己最亲的朋友的一生幸福……她太了解金承俊了。她明白他在弱兰死后虽没流一滴泪,可他的心已经死了。如果不是为了去救她,他现在不是去京师而一定去了九泉,追随他挚爱的亡妻而去。
他以后也不会再活着了,沉痛与追悔必将伴着他有生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她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都是你不好!〃斗然间,厉思寒爆发似地喊了出来,抬起头恨恨地盯着眼前这个人,〃都是你引发这一切的!若不是你跟我过不去,承俊也不会来救我,弱兰也不会死!你……你为什么偏偏要与我们过不去?朝廷有无数该杀该剐的,你为什么不去抓他们?我义兄不该死,我不该死,弱兰更不该死!为什么……为什么却……〃
她激动中伸手往他脸上打去,深埋在心中的愤怒喷发而出。
铁面神捕没有躲避,只任那一掌落在铁制的面具上,发出沉闷的钝响……脸上没有丝毫痛楚的感觉,然而,内心却仿佛有一根针猛然扎了进来,痛彻心肺。
痛哭了许久,许久,她的身心终于俱已疲乏到了极点,不由自主地倚在碑上睡着了,如此无辜而又无助,仿佛一个没有了父母亲人的孤儿。
铁面神捕轻轻扶她在林中睡下,又解下斗篷盖在她身上。在低头为她盖斗篷时,他看见一滴水晶般的泪水,缀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颤了一下,又轻轻滴落在他冰冷的手上。
泪,竟是温热的。
那一刻,他凝视着睡去的人,再看了一眼墓碑上新刻的名字,忽然间,铁铸的心里传来一声极细极细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正在迸裂开来。
京师。
天香楼上,丝竹齐奏,丽人翩翩起舞。座中一位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左拥右抱,开怀畅饮,情态风流。
突然一道白影掠入,北靖王抬手一抄,收入了掌中。他不动声色地推称酒多欲呕,起身出席。在楼外,他展开手中纸团,面色大变。
纸上只有三个字:〃厉思寒〃。
他一低头,只见楼下街对面站了一位素衣青年,正转过头望了自己一眼。北靖王立时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厉思寒口中的〃承俊大哥〃。
他不再迟疑,立时长身离席,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穿街过巷。一直来到了郊外,金承俊方才站住身,回过头来,对着他微微颔首,似是招呼。
北靖王见他似乎颇为憔悴,比起几月前在京师初见时的丰神俊秀,直是判若两人,不由心里一震……莫非是……莫非是那个丫头已经……
〃你还愿意救她么?〃然而,在他迟疑之间,对方却已先开口,声音沙哑。
〃什么!那小丫头还活着吗?〃北靖王心头一阵欣喜,一把握住了金承俊的手,就算是心机深沉,也无法掩饰此刻心里的喜悦,〃岭南日前传来密报,我还以为她、她与铁面神捕在半路遇伏死了!〃
〃小寒很好,目前已到了扬州。〃金承俊缓缓道,〃如无意外,铁面神捕应快要押送她回京了。〃
〃那就太好了!〃一向真正的喜怒不行于色的北靖王忍不住笑逐颜开。
〃北靖王,我此次前来,是有事需要拜托……〃金承俊淡淡开口,语音中憔悴异常,却又含了关切,〃小寒罪名重大,押回京中论罪必然当死!你……你可否能看在她与你相识一场,尽力替她开脱?〃
北靖王顿了一下,终于压下了脱口答应的冲动:〃这小丫头的案子实在重大,何况又是铁面办的案!……他经手的每一案,主凶没有不定罪处死的。只怕……〃
金承俊淡淡一笑:〃王爷若是为难,就当在下没说此事。告辞了。〃
〃且慢!〃北靖王一手拦住了他,神色郑重:〃小寒之事,本王自当一力承担,尽心尽力而为之,金兄请放心。只是……很多事本王不宜直接出面,可要拜托金兄去办了。〃
金承俊霍然回身,喜道:〃多谢小王爷应允。但有所托,无论杀人放火,无有不从!〃
〃倒不必杀人放火。〃 北靖王沉吟点头,〃请随小王回府,慢慢再谈,如何?〃
室内灯火辉煌,有如白昼。
美仑美奂的房间内,一名白衣贵公子正在灯下执着酒杯,蹙眉沉思。他剑眉紧蹙,眸中闪着烦乱而焦虑的神色,带着汉玉斑指的手指不停地轻叩桌面。
〃听说那丫头三日内便要入京了,事情越发棘手唉……父皇危在旦夕,朝中一片混乱,我不得不把全副精力放在这上面,出不得丝毫差错啊。〃他苦笑着对坐在另一边的一名黄衫青年道,〃承俊兄,很多事我不能亲自出面,这件事也只有劳烦你了!〃
金承俊疲惫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焦急,立刻长身而起,慨然答允:〃小王爷,只要能救小寒,无论任何事在下都不会推辞!〃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一边轻抚横放在膝头的名剑〃明月出天山〃。
〃承俊兄,你明晚替我走一遭大理寺……〃 北靖王淡淡说着,眼睛里有隐约莫测的深意,〃先稳住大理寺寺监再说。〃
而风尘仆仆赶路的人,尚不知京城里已然有人为自己焦虑。
离京城只有几天的路了,铁面神捕每念及此,内心深处总有无形的隐痛。可表面上,依旧是寡言而冷峻,对一切丝毫不动容。
这一路上行来,厉思寒仿佛是在梦中一般,行路时一言不发,吃饭住宿时更是恍恍惚惚,直形同槁木。她也是什么都不想了。死,也许是一种解脱。
唯一的遗憾,就是在这世上过了十九个春秋,有许许多多的朋友,却没有过恋人。
她一向开朗随意,有许多的兄弟朋友,但那些江湖豪客却没有人真正把她当成一个〃女人〃看……朋友们当她是〃女孩儿〃,嘻嘻笑笑,爱耍小性子;道上的朋友把她看成独来独往的〃女飞贼〃,为人高傲冷漠,极富攻击性,不易相处;而受过她救助的人,则视她为〃女侠〃……
有时她自己也觉得好笑,同一个人,居然会有这么多的〃化身〃。
一路上,她有时偶尔也会想起那神秘的〃猪一只〃,他是她在官场上见过的第一个〃好人〃。不管他真正的身份、动机如何,他至少没有对她落石下井,还为一个只见过几面的人奔走出力……这就够了,她从来不对别人抱太高的期望。
可惜,以后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离京是一天天近了。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人阻挠暗算,也没有意外发生。这余下的一个多月旅程,比前一个月平静安然多了。
一日黄昏,两人已行至天津卫,在村落中投宿当地海民家。此处离京师只有一日的路程,明日天明启程,入暮时分便可到京。
厉思寒无言地牵着马,跟着铁面神捕一起在沙石铺成的街上走。
海风阵阵吹来,到处充溢着海腥味,村落到处可见小孩们挎着竹篓去海边捡鱼虾,妇人们则端了张凳子,坐在村头树下补鱼网。阳光,初冬的阳光照在出海归来的汉子们古铜色的脊背上,照在女人们迎接丈夫出海归来的笑容上,照在孩子们光光的小脚丫上……
她死寂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了一种渴望与留恋。那是对生命的渴望,对人世的留恋……看着这些普通百姓的快乐,她刹时发觉了自己心中的无助与孤独。
这种孤独、无助与惶惑,在自小懂事以来,就如恶梦般缠着她,就算她成人后,一离开兄长朋友的抚慰,便立时会包围她。所以她不想失去金承俊,甚至不许他有自己的恋人,因为她实在害怕一个人在世间生活……她没有父母,没有亲戚,如果再失去朋友,她在世间还有些什么呢?
可她也万万没想到,正是由于她的懦弱与自私,永远地葬送了她至亲之人的一生!
她迈不开脚步,只牵着马怔怔望着普通人们的欢乐与生活,仿佛遥望着另外一个无法触及的世界。铁面神捕转身看看她,眼中蓦地掠过了一丝阴影。
他并没有催促她,只牵着马伫立在一边,静静地等她。
不知过了多久,厉思寒才从沉思中惊醒,也不说什么,一言不发地牵了马上路。
他们投宿在一间小客栈厉,当夜各自分头休息。
很静的夜,外面没有人声,只有远远的滔声永无休止地拍打着人们的梦境。
厉思寒却睡不着,在榻上辗转反侧。明天就要入京了……会死么?大概是吧!无论如何她并不是个怕死的人……可、可为何,心中却有斩不断的纠葛,缠得她透不出气来?
她干脆翻身坐起,一手托腮,对着桌上的蜡烛发呆。
一缕旖旎的蓝焰,绕着烛心,白蜡渐渐成为烛泪滴下。〃蜡炬成灰泪始干〃,其实,烛泪何尝不是幸福的象征,对白蜡而言,他的责任,他的人生,不正是体现在这一滴滴心泪中么?而蓝焰,轻盈地在蜡上跳舞的蓝焰,她的愿望,也许就是与他同生同死吧!一旦点燃了,她便不停地舞着,直到最后一滴泪尽。
厉思寒不着边际地想着,心情愈来愈差。突然间她的手停了下来,缓缓回头。窗子外面,一个声音道:〃我有话跟你说。〃
她一惊抬头,只见窗外人影一动,那人已掠了出去。
虽然她的理智一刻也不停地在制止她站起身跟出去,可什么显然效果也没有……厉思寒身不由主地起了身,朝他身影掠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他的身形并不快,看得出是故意放缓脚步等她跟上。
从村口奔出来,不上三里路就来到了海边。黑夜中的大海安静而深邃,在月下泛着万点银光,涛生连绵扑来,有如梦幻。
厉思寒抬头四望,立时便发觉了他在礁石上伫立的身影。
月光下,他的侧脸映在淡淡的星光中,更加显得优美刚毅有如石雕,海风吹拂起他的长发,他的衣袂,仿佛让人觉得他几欲乘风而去,可他的身影,却是一贯的凝定如铁。
他负手看海,并没有回头,却淡淡道:〃你来了。〃
厉思寒迅速平息了自己的情绪,也是淡淡:〃有什么话,说吧。〃
铁面神捕没有答话,过了许久,才道:〃明天就该进京了。〃
〃嗯。〃厉思寒不假思索地应道,不知他说这个有何意图……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