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益於主。假使臣得同行於箕子,可以有补於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
耻?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
肯乡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於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
终身迷惑,无与昭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
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於生。”秦王跽曰:“先
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於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
而存先王之宗庙也。寡人得受命於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
柰何而言若是!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
也。”范睢拜,秦王亦拜。
范睢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
蜀,左关、阪,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
民怯於私斗而勇於公战,此王者之民也。王并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车
骑之众,以治诸侯,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
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於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
秦王跽曰:“寡人愿闻失计。”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睢恐,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因进曰:
“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於
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亲也,
越人之国而攻,可乎?其於计疏矣。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
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弊,君臣
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士辱兵顿,皆咎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
王曰:‘文子为之。’大臣作乱,文子出走。故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
魏也。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
亦王之尺也。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
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
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彊则附赵,赵彊则附楚,楚、赵
皆附,齐必惧矣。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昭王曰:
“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柰何?”对曰:“王
卑词重币以事之;不可,则割地而赂之;不可,因举兵而伐之。”王曰:“寡人
敬闻命矣。”乃拜范睢为客卿,谋兵事。卒听范睢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
后二岁,拔邢丘。
客卿范睢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
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於韩乎?
王不如收韩。”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柰何?”对曰:“韩安得
无听乎?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
下。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若韩听,
而霸事因可虑矣。”王曰:“善。”且欲发使於韩。
范睢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因请间说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
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
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
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
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治国者,乃
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於诸侯,剖符於天下,政適伐国,
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於陶,国弊御於诸侯;战败则结怨於百姓,而祸归於
社稷。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
其主’。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於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
囚主父於沙丘,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
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
弋猎,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
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
王独立於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
曰:“善。”於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於关外。秦王乃拜范睢
为相。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馀。到关,关阅其宝
器,宝器珍怪多於王室。
秦封范睢以应,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范睢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已死久矣。魏闻秦且东伐韩、
魏,魏使须贾於秦。范睢闻之,为微行,敝衣间步之邸,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
曰:“范叔固无恙乎!”范睢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於秦邪?”曰:
“不也。睢前日得过於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
范睢曰“臣为人庸赁。”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
乃取其一纟弟袍以赐之。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於王,天
下之事皆决於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孺子岂有客习於相君者哉?”范睢曰:
“主人翁习知之。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於张君。”须贾曰:“吾马病,车轴
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范睢曰:“愿为君借大车驷马於主人翁。”
范睢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须
贾怪之。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於相君。”须贾待门下,
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无范叔。”须贾曰:
“乡者与我载而入者。”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须贾大惊,自知见卖,乃
肉袒厀行,因门下人谢罪。於是范睢盛帷帐,待者甚众,见之。须贾顿首言死罪,
曰:“贾不意君能自致於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
贾有汤镬之罪,请自屏於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范睢曰:“汝罪有几?”曰:
“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尚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时而申
包胥为楚卻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於荆也。今睢
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於齐而恶睢於魏齐,公之罪一也。当魏齐
辱我於厕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
得无死者,以纟弟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乃谢罢。入言之昭王,罢归
须贾。
须贾辞於范睢,范睢大供具,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而坐须贾
於堂下,置莝豆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
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须贾归,以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
范睢既相,王稽谓范睢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柰何者亦三。宫车一日
晏驾,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
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於臣,无可柰何。君卒然捐
馆舍,君虽恨於臣,亦无可柰何。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於臣,亦无可柰何。”
范睢不怿,乃入言於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於函谷关;非大王之贤圣,
莫能贵臣。今臣官至於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於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
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又任郑安平,昭王以为将军。范睢於是
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戹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范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高平,拔之。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
“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
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
“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
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於关。”平原君曰:
“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
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
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於关。”赵
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
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
以走楚。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时侯嬴在旁,
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
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
之。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急士
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惭,
驾如野迎之。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
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