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
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
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乃遣张良往立信为齐王,徵其兵击楚。
楚已亡龙且,项王恐,使盱眙人武涉往说齐王信曰:“天下共苦秦久矣,相
与戮力击秦。秦已破,计功割地,分土而王之,以休士卒。今汉王复兴兵而东,
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已破三秦,引兵出关,收诸侯之兵以东击楚,其意非尽吞
天下者不休,其不知厌足如是甚也。且汉王不可必,身居项王掌握中数矣,项王
怜而活之,然得脱,辄倍约,复击项王,其不可亲信如此。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
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
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
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今释此时,而
自必於汉以击楚,且为智者固若此乎!”韩信谢曰:“臣事项王,官不过郎中,
位不过执戟,言不听,画不用,故倍楚而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众,
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於此。夫人深亲信我,我倍之不祥,
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
武涉已去,齐人蒯通知天下权在韩信,欲为奇策而感动之,以相人说韩信曰:
“仆尝受相人之术。”韩信曰:“先生相人何如?”对曰:“贵贱在於骨法,忧
喜在於容色,成败在於决断,以此参之,万不失一。”韩信曰:“善。先生相寡
人何如?”对曰:“愿少间。”信曰:“左右去矣。”通曰:“相君之面,不过
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贵乃不可言。”韩信曰:“何谓也?”蒯通曰:
“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桀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杂遝,熛至风起。
当此之时,忧在亡秦而已。今楚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
於中野,不可胜数。楚人起彭城,转斗逐北,至於荥阳,乘利席卷,威震天下。
然兵困於京、索之间,迫西山而不能进者,三年於此矣。汉王将数十万之众,距
巩、雒,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无尺寸之功,折北不救,败荥阳,伤成皋,遂
走宛、叶之间,此所谓智勇俱困者也。夫锐气挫於险塞,而粮食竭於内府,百姓
罢极怨望,容容无所倚。以臣料之,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
两主之命县於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臣愿披腹心,输肝胆,效愚
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
其势莫敢先动。夫以足下之贤圣,有甲兵之众,据彊齐,从燕、赵,出空虚之地
而制其后,因民之欲,西乡为百姓请命,则天下风走而响应矣,孰敢不听!割大
弱彊,以立诸侯,诸侯已立,天下服听而归德於齐。案齐之故,有胶、泗之地,
怀诸侯以德,深拱揖让,则天下之君王相率而朝於齐矣。盖闻天与弗取,反受其
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足下孰虑之。”
韩信曰:“汉王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吾闻之,
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乡
利倍义乎!”蒯生曰:“足下自以为善汉王,欲建万世之业,臣窃以为误矣。始
常山王、成安君为布衣时,相与为刎颈之交,后争张黡、陈泽之事,二人相怨。
常山王背项王,奉项婴头而窜,逃归於汉王。汉王借兵而东下,杀成安君泜水
之南,头足异处,卒为天下笑。此二人相与,天下至驩也。然而卒相禽者,何也?
患生於多欲而人心难测也。今足下欲行忠信以交於汉王,必不能固於二君之相与
也,而事多大於张黡、陈泽。故臣以为足下必汉王之不危己,亦误矣。大夫种、
范蠡存亡越,霸句践,立功成名而身死亡。野兽已尽而猎狗亨。夫以交友言之,
则不如张耳之与成安君者也;以忠信言之,则不过大夫种、范蠡之於句践也。此
二人者,足以观矣。愿足下深虑之。且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
臣请言大王功略:足下涉西河,虏魏王,禽夏说,引兵下井陉,诛成安君,徇赵,
胁燕,定齐,南摧楚人之兵二十万,东杀龙且,西乡以报,此所谓功无二於天下,
而略不世出者也。今足下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归楚,楚人不信;归汉,汉
人震恐:足下欲持是安归乎?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窃为足
下危之。”韩信谢曰:“先生且休矣,吾将念之。”
后数日,蒯通复说曰:“夫听者事之候也,计者事之机也,听过计失而能久
安者,鲜矣。听不失一二者,不可乱以言;计不失本末者,不可纷以辞。夫随厮
养之役者,失万乘之权;守儋石之禄者,阙卿相之位。故知者决之断也,疑者事
之害也,审豪氂之小计,遗天下之大数,智诚知之,决弗敢行者,百事之祸也。
故曰‘猛虎之犹豫,不若蜂虿之致螫;骐骥之跼躅,不如驽马之安步;孟贲之狐
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也;虽有舜禹之智,吟而不言,不如瘖聋之指麾也’。此言
贵能行之。夫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也。时乎时,不再来。愿足下详
察之。”韩信犹豫不忍倍汉,又自以为功多,汉终不夺我齐,遂谢蒯通。蒯通说
不听,已详狂为巫。
汉王之困固陵,用张良计,召齐王信,遂将兵会垓下。项羽已破,高祖袭夺
齐王军。汉五年正月,徙齐王信为楚王,都下邳。
信至国,召所从食漂母,赐千金。及下乡南昌亭长,赐百钱,曰:“公,小
人也,为德不卒。”召辱己之少年令出胯下者以为楚中尉。告诸将相曰:“此壮
士也。方辱我时,我宁不能杀之邪?杀之无名,故忍而就於此。”
项王亡将锺离眛家在伊庐,素与信善。项王死后,亡归信。汉王怨眛,
闻其在楚,诏楚捕眛。信初之国,行县邑,陈兵出入。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
王信反。高帝以陈平计,天子巡狩会诸侯,南方有云梦,发使告诸侯会陈:“吾
将游云梦。”实欲袭信,信弗知。高祖且至楚,信欲发兵反,自度无罪,欲谒上,
恐见禽。人或说信曰:“斩眛谒上,上必喜,无患。”信见眛计事。眛曰:
“汉所以不击取楚,以眛在公所。若欲捕我以自媚於汉,吾今日死,公亦随手
亡矣。”乃骂信曰:“公非长者!”卒自刭。信持其首,谒高祖於陈。上令武士
缚信,载后车。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
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上曰:“人告公反。”遂械系信。至雒
阳,赦信罪,以为淮阴侯。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常称病不朝从。信由此日夜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
灌等列。信尝过樊将军哙,哙跪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
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上常从容与信言诸将能不,各有差。上问曰:
“如我能将几何?”信曰:“陛下不过能将十万。”上曰:“於君何如?”曰:
“臣多多而益善耳。”上笑曰:“多多益善,何为为我禽?”信曰:“陛下不能
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禽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陈豨拜为钜鹿守,辞於淮阴侯。淮阴侯挈其手,辟左右与之步於庭,仰天叹
曰:“子可与言乎?欲与子有言也。”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公
之所居,天下精兵处也;而公,陛下之信幸臣也。人言公之畔,陛下必不信;再
至,陛下乃疑矣;三至,必怒而自将。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陈豨素知
其能也,信之,曰:“谨奉教!”汉十年,陈豨果反。上自将而往,信病不从。
阴使人至豨所,曰:“弟举兵,吾从此助公。”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
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於信,信囚,欲杀之。舍
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於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
从上所来,言豨已得死,列侯群臣皆贺。相国绐信曰:“虽疾,彊入贺。”信入,
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锺室。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乃为儿女
子所诈,岂非天哉!”遂夷信三族。
高祖已从豨军来,至,见信死,且喜且怜之,问:“信死亦何言?”吕后曰:
“信言恨不用蒯通计。”高祖曰:“是齐辩士也。”乃诏齐捕蒯通。蒯通至,上
曰:“若教淮阴侯反乎?”对曰:“然,臣固教之。竖子不用臣之策,故令自夷
於此。如彼竖子用臣之计,陛下安得而夷之乎!”上怒曰:“亨之。”通曰:
“嗟乎,冤哉亨也!”上曰:“若教韩信反,何冤?”对曰:“秦之纲绝而维弛,
山东大扰,异姓并起,英俊乌集。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
焉。蹠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因吠非其主。当是时,臣唯独知韩信,非知陛下
也。且天下锐精持锋欲为陛下所为者甚众,顾力不能耳。又可尽亨之邪?”高帝
曰:“置之。”乃释通之罪。
太史公曰: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
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假令韩
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於汉家勋可以比周、召、太公之
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畔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
卷九十三 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
卷九十三 韩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
书名:史记 作者:司马迁
韩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