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不得调,无所知名。释之曰:“久宦减仲之产,不遂。”欲自免归。中郎将袁
盎知其贤,惜其去,乃请徙释之补谒者。释之既朝毕,因前言便宜事。文帝曰:
“卑之,毋甚高论,令今可施行也。”於是释之言秦汉之间事,秦所以失而汉所
以兴者久之。文帝称善,乃拜释之为谒者仆射。
释之从行,登虎圈。上问上林尉诸禽兽簿,十馀问,尉左右视,尽不能对。
虎圈啬夫从旁代尉对上所问禽兽簿甚悉,欲以观其能口对响应无穷者。文帝曰:
“吏不当若是邪?尉无赖!”乃诏释之拜啬夫为上林令。释之久之前曰:“陛下
以绛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长者也。”又复问:“东阳侯张相如何如人也?”
上复曰:“长者。”释之曰:“夫绛侯、东阳侯称为长者,此两人言事曾不能出
口,岂斅此啬夫谍谍利口捷给哉!且秦以任刀笔之吏,吏争以亟疾苛察相高,然
其敝徒文具耳,无恻隐之实。以故不闻其过,陵迟而至於二世,天下土崩。今陛
下以啬夫口辩而超迁之,臣恐天下随风靡靡,争为口辩而无其实。且下之化上疾
於景响,举错不可不审也。”文帝曰:“善。”乃止不拜啬夫。
上就车,召释之参乘,徐行,问释之秦之敝。具以质言。至宫,上拜释之为
公车令。
顷之,太子与梁王共车入朝,不下司马门,於是释之追止太子、梁王无得入
殿门。遂劾不下公门不敬,奏之。薄太后闻之,文帝免冠谢曰:“教儿子不谨。”
薄太后乃使使承诏赦太子、梁王,然后得入。文帝由是奇释之,拜为中大夫。
顷之,至中郎将。从行至霸陵,居北临厕。是时慎夫人从,上指示慎夫人新
丰道,曰:“此走邯郸道也。”使慎夫人鼓瑟,上自倚瑟而歌,意惨凄悲怀,顾
谓群臣曰:“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纻絮斮陈,蕠漆其间,岂可动哉!”
左右皆曰:“善。”释之前进曰:“使其中有可欲者,虽锢南山犹有郄;使其中
无可欲者,虽无石椁,又何戚焉!”文帝称善。其后拜释之为廷尉。
顷之,上行出中渭桥,有一人从桥下走出,乘舆马惊。於是使骑捕,属之廷
尉。释之治问。曰:“县人来,闻跸,匿桥下。久之,以为行已过,即出,见乘
舆车骑,即走耳。”廷尉奏当,一人犯跸,当罚金。文帝怒曰:“此人亲惊吾马,
吾马赖柔和,令他马,固不败伤我乎?而廷尉乃当之罚金!”释之曰:“法者天
子所与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此而更重之,是法不信於民也。且方其时,上使立诛
之则已。今既下廷尉,廷尉,天下之平也,一倾而天下用法皆为轻重,民安所措
其手足?唯陛下察之。”良久,上曰:“廷尉当是也。”
其后有人盗高庙坐前玉环,捕得,文帝怒,下廷尉治。释之案律盗宗庙服御
物者为奏,奏当弃市。上大怒曰:“人之无道,乃盗先帝庙器,吾属廷尉者,欲
致之族,而君以法奏之,非吾所以共承宗庙意也。”释之免冠顿首谢曰:“法如
是足也。且罪等,然以逆顺为差。今盗宗庙器而族之,有如万分之一,假令愚民
取长陵一抔土,陛下何以加其法乎?”久之,文帝与太后言之,乃许廷尉当。是
时,中尉条侯周亚夫与梁相山都侯王恬开见释之持议平,乃结为亲友。张廷尉由
此天下称之。
后文帝崩,景帝立,释之恐,称病。欲免去,惧大诛至;欲见谢,则未知何
如。用王生计,卒见谢,景帝不过也。
王生者,善为黄老言,处士也。尝召居廷中,三公九卿尽会立,王生老人,
曰“吾袜解”,顾谓张廷尉:“为我结袜!”释之跪而结之。既已,人或谓王生
曰:“独柰何廷辱张廷尉,使跪结袜?”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於张
廷尉。张廷尉方今天下名臣,吾故聊辱廷尉,使跪结袜,欲以重之。”诸公闻之,
贤王生而重张廷尉。
张廷尉事景帝岁馀,为淮南王相,犹尚以前过也。久之,释之卒。其子曰张
挚,字长公,官至大夫,免。以不能取容当世,故终身不仕。
冯唐者,其大父赵人。父徙代。汉兴徙安陵。唐以孝著,为中郎署长,事文
帝。文帝辇过,问唐曰:“父老何自为郎?家安在?”唐具以实对。文帝曰:
“吾居代时,吾尚食监高袪数为我言赵将李齐之贤,战於钜鹿下。今吾每饭,意
未尝不在钜鹿也。父知之乎?”唐对曰:“尚不如廉颇、李牧之为将也。”上曰:
“何以?”唐曰:“臣大父在赵时,为官率将,善李牧。臣父故为代相,善赵将
李齐,知其为人也。”上既闻廉颇、李牧为人,良说,而搏髀曰:“嗟乎!吾独
不得廉颇、李牧时为吾将,吾岂忧匈奴哉!”唐曰:“主臣!陛下虽得廉颇、李
牧,弗能用也。”上怒,起入禁中。良久,召唐让曰:“公柰何众辱我,独无间
处乎?”唐谢曰:“鄙人不知忌讳。”
当是之时,匈奴新大入朝冉阝,杀北地都尉卬。上以胡寇为意,乃卒复问唐
曰:“公何以知吾不能用廉颇、李牧也?”唐对曰:“臣闻上古王者之遣将也,
跪而推毂,曰阃以内者,寡人制之;阃以外者,将军制之。军功爵赏皆决於外,
归而奏之。此非虚言也。臣大父言,李牧为赵将居边,军市之租皆自用飨士,赏
赐决於外,不从中扰也。委任而责成功,故李牧乃得尽其智能,遣选车千三百乘,
彀骑万三千,百金之士十万,是以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西抑彊秦,南支
韩、魏。当是之时,赵几霸。其后会赵王迁立,其母倡也。王迁立,乃用郭开谗,
卒诛李牧,令颜聚代之。是以兵破士北,为秦所禽灭。今臣窃闻魏尚为云中守,
其军市租尽以飨士卒,出私养钱,五日一椎牛,飨宾客军吏舍人,是以匈奴远避,
不近云中之塞。虏曾一入,尚率车骑击之,所杀甚众。夫士卒尽家人子,起田中
从军,安知尺籍伍符。终日力战,斩首捕虏,上功莫府,一言不相应,文吏以法
绳之。其赏不行而吏奉法必用。臣愚,以为陛下法太明,赏太轻,罚太重。且云
中守魏尚坐上功首虏差六级,陛下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由此言之,陛下虽
得廉颇、李牧,弗能用也。臣诚愚,触忌讳,死罪死罪!”文帝说。是日令冯唐
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而拜唐为车骑都尉,主中尉及郡国车士。
七年,景帝立,以唐为楚相,免。武帝立,求贤良,举冯唐。唐时年九十馀,
不能复为官,乃以唐子冯遂为郎。遂字王孙,亦奇士,与余善。
太史公曰:张季之言长者,守法不阿意;冯公之论将率,有味哉!有味哉!
语曰“不知其人,视其友”。二君之所称诵,可著廊庙。书曰“不偏不党,王道
荡荡;不党不偏,王道便便”。张季、冯公近之矣。
卷一百三 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
卷一百三 万石张叔列传第四十三
书名:史记 作者:司马迁
万石君名奋,其父赵人也,姓石氏。赵亡,徙居温。高祖东击项籍,过河内,
时奋年十五,为小吏,侍高祖。高祖与语,爱其恭敬,问曰:“若何有?”对曰:
“奋独有母,不幸失明。家贫。有姊,能鼓琴。”高祖曰:“若能从我乎?”曰:
“愿尽力。”於是高祖召其姊为美人,以奋为中涓,受书谒,徙其家长安中戚里,
以姊为美人故也。其官至孝文时,积功劳至大中大夫。无文学,恭谨无与比。
文帝时,东阳侯张相如为太子太傅,免。选可为傅者,皆推奋,奋为太子太
傅。及孝景即位,以为九卿;迫近,惮之,徙奋为诸侯相。奋长子建,次子甲,
次子乙,次子庆,皆以驯行孝谨,官皆至二千石。於是景帝曰:“石君及四子皆
二千石,人臣尊宠乃集其门。”号奋为万石君。
孝景帝季年,万石君以上大夫禄归老于家,以岁时为朝臣。过宫门阙,万石
君必下车趋,见路马必式焉。子孙为小吏,来归谒,万石君必朝服见之,不名。
子孙有过失,不谯让,为便坐,对案不食。然后诸子相责,因长老肉袒固谢罪,
改之,乃许。子孙胜冠者在侧,虽燕居必冠,申申如也。僮仆䜣䜣如也,唯谨。
上时赐食於家,必稽首俯伏而食之,如在上前。其执丧,哀戚甚悼。子孙遵教,
亦如之。万石君家以孝谨闻乎郡国,虽齐鲁诸儒质行,皆自以为不及也。
建元二年,郎中令王臧以文学获罪。皇太后以为儒者文多质少,今万石君家
不言而躬行,乃以长子建为郎中令,少子庆为内史。
建老白首,万石君尚无恙。建为郎中令,每五日洗沐归谒亲,入子舍,窃问
侍者,取亲中裙厕窬,身自浣涤,复与侍者,不敢令万石君知,以为常。建为郎
中令,事有可言,屏人恣言,极切;至廷见,如不能言者。是以上乃亲尊礼之。
万石君徙居陵里。内史庆醉归,入外门不下车。万石君闻之,不食。庆恐,
肉袒请罪,不许。举宗及兄建肉袒,万石君让曰:“内史贵人,入闾里,里中长
老皆走匿,而内史坐车中自如,固当!”乃谢罢庆。庆及诸子弟入里门,趋至家。
万石君以元朔五年中卒。长子郎中令建哭泣哀思,扶杖乃能行。岁馀,建亦
死。诸子孙咸孝,然建最甚,甚於万石君。
建为郎中令,书奏事,事下,建读之,曰:“误书!‘马’者与尾当五,今
乃四,不足一。上谴死矣!”甚惶恐。其为谨慎,虽他皆如是。
万石君少子庆为太仆,御出,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
马。”庆於诸子中最为简易矣,然犹如此。为齐相,举齐国皆慕其家行,不言而
齐国大治,为立石相祠。
元狩元年,上立太子,选群臣可为傅者,庆自沛守为太子太傅,七岁迁为御
史大夫。
元鼎五年秋,丞相有罪,罢。制诏御史:“万石君先帝尊之,子孙孝,其以
御史大夫庆为丞相,封为牧丘侯。